第二天早上,天麻麻亮,好不容易睡熟的季宁,被窗外一迭连声的吼叫声给惊醒了。
季宁赶忙穿衣兜裤走出屋。敞着衣衫的姑父黑着脸,从墙角拎过一把铁锄来,咚地顿到他面前,扬起头朝西边的方向点了点,冷冷地说:“去!把西山那块儿地的麦茬锄一锄!”
姑姑腰间系着一块蓝布围裙,站在猪圈墙前,正从一只脏兮兮的塑料桶里用马勺往猪食槽里舀猪食;她阴着脸,正眼也不瞧季宁一眼。季宁猜想,她可能还在为他昨晚打碎那只瓷碗而生气。
季宁本想问问“等吃了早饭再下地行不行”,但他究竟没敢吭声,乖乖地接过锄头扛在肩头,苦着脸噘着嘴极不情愿地跨出了院门。
位于西山的那块豆子地离村子很远,出村沿着田间小径,走到山跟前,翻过横在山脚下的那条废弃已久的铁路,再跨过一条长满蒿草、荆棘丛生的宽沟,然后顺着一道陡峭的山坡爬到山顶,才算走到了地里。
季宁走到地里的时候,太阳才红着眼睛从山背后探出头来。稀薄的晨雾还没散尽,气温也还没升上来。可他已经走得出了一身臭汗、累得气喘吁吁了,这倒还不算什么,最让他难受的是肚腹上昨晚的烫伤被咸涩的汗水一浸,针扎般生疼。
季宁咬紧牙关,举起锄头锄豆子地里的麦茬……
在季宁的家乡,农民们往往只种一季小麦——冬小麦。等夏季时节收割完长成的冬小麦之后,接着播种下去的是豆子,等到豆苗长到一拃高的时候,就得把先前没有除去、已经干枯的麦茬锄倒,一来可以为地增肥,二来防止杂草或新的麦苗在麦茬垄中生长起来,妨碍豆苗的生长。
……太阳愈升愈高,光芒四射;脆弱的雾气早已胆怯地溜走了。有了太阳作支撑,没有了雾幛,气温也就越来越放肆。
起先,季宁锄得很快,可锄着锄着就觉得手中的锄头千钧般重起来。他强力支持着,又锄了几垄,才喘息着停了下来。抹抹脸上的汗水,胳膊肘支在锄柄上,抬头望望湛蓝的天空中悠悠飘荡着的几块自由自在的白云,再低头瞧瞧脚下嫩绿的豆苗间仿佛没有尽头的黄白的麦茬垄,季宁不禁长声叹息。
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又恨恨地握紧锄头,继续锄麦茬。
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裤。天地间没有一丝儿凉风。太阳像故意跟他捣乱似的,更加生机勃勃地瞪大了热通通的眼睛。地头,从山腰里斜伸出来的那棵酸枣树,像被太阳晒傻了似的,一动不动。不知什么虫子拼命地唧唧叫着,聒噪得他心烦意乱。
季宁又停下了手中的锄头。他抹抹脖颈和脸庞上如流的汗水,揉揉酸痛的胳膊和腰肢,头晕眼花地回头瞧瞧锄过的麦茬,再望望前面没有锄过仿佛在藐视他的直棱棱的麦茬,真想扔掉锄头,永远逃开。
他流了好一会儿眼泪,才又恨恨地握紧锄头,继续锄麦茬。
忽然感觉右手掌隐隐作痛,季宁停锄细瞧,发现红润的手掌心里竟被锄柄磨出了一两个血泡,涨鼓鼓的,像鱼的眼睛。季宁恼恨地扔掉锄头,一屁股坐了下来,无意间,低头这么一扫,不禁大吃一惊:他发现自己竟然锄倒了不少豆苗。
季宁恐惧地向四周望望,像做贼似的,赶紧把那些锄倒的豆苗用浮土掩起来,可是,可是——他顺着锄过的麦茬垄往回走,越看越心惊,身上不禁冒出了层层冷汗。锄倒的豆苗还真不算少,三三两两,无辜地躺在地上,有的竟已被太阳光晒蔫枯了。
“怎么办?怎么办?!姑姑、姑父看到,还不把我骂死、打死?!”季宁眼前一阵阵发黑,空空如也的胃囊里痉挛起来,他俯下身,哇地吐出一口酸水来。
晕晕蒙蒙中,他恍惚恍惚听到有人在问他:“孩子,你怎么了?你冇事吧?”季宁强直起腰来,低着头朝发声的地方挥了挥手。
脚步声远去,但他们闲唠的声音传到了季宁的耳朵里:
“萌生家两口子真狠心,这么大热的天,赶人家孩子来上地……”
“人家大车小车给他们家拉来的粮食,竟都填到猪肚子里头了……”
“唉,自己的亲侄儿啊!竟忍心这么对待……”
“自己的孩子,哪怕再亲的亲戚家,也不能搁……”
季宁再也忍不住,圪蹴在地上,脸伏在膝盖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