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妻子一番描眉画目之后,走出了家门,季宁的姑父想张口叫住她,问问女儿的事情到底该怎么办,但他瞧了瞧妻子冷若冰霜的脸庞和那副对他爱搭不理的样子,就没敢吭声。
妻子走后,季宁的姑父像磨道里的驴一样,在地板上愤怒地打转,粗黑的眉毛拧成一股绳,两只大黑手痛苦地扭来绞去。有时候,他又蹲在地上,仰起头,用哀伤的眼光直瞪瞪地盯着天花板,心中想着自己的女儿菁菁和她现在的生活……实际上,自从一个月前,那个装神弄鬼的女人聚仙,鬼鬼祟祟地与妻子关着房门在房间里嘀咕了老半天之后,他就陷入了巨大的烦愁和恐惧的漩涡中。
“唉,这孩子,命苦啊!……”
他痛苦地呻吟道。
菁菁这孩子,仅从貌相上看,是任什么刻薄、尖锐的眼光都相看不脱的。但你就是不能跟她说话,特别是不能故意绕着弯儿跟她说话,如此这般跟她说话,不用多长时间,你就会发现出问题来:菁菁反应迟钝,你稍微拐个弯儿说话或用语稍深稍偏些,她就会瞪着两只痴痴的大眼睛想上大半天——也未必能想明白。
菁菁脑筋迟钝,是因为小时候的一场高烧所致。
菁菁刚会张嘴喝米汤的时候,一次,她父母不知因什么事情吵了起来,而且吵得很凶,剑拔弩张的,恨不得吃了对方的样子。当时,两人只顾生气,谁也没有注意到菁菁在发高烧,等她母亲终于想起来要给孩子喂饭吃的时候,才发现孩子嘴唇乌紫、两眼紧闭、脸腮赤红,已经昏迷不醒。后来,菁菁的高烧退了,病也慢慢好起来,但大人们却发现她的脑子没有以前灵光了,仿佛一场大火烧尽,留在她脑子里的尽是烟雾缭绕或黑色灰烬。
这种情况下,父亲主张,将来给女儿菁菁招赘一个,这样就可以把她留在家里,留在父母亲眼光照看得到的地方,免得她到别人家里,受人欺负;可母亲的意思,是要给她找个差不多的人家,把她嫁了算了。
“她这样……能招个什么好的来上门,别到时候,倒把咱蔓蔓给耽搁了……”当母亲的这样讲。
不管怎么说,女儿终究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父亲的主张很容易就占了上风。于是,全家人就放出风去,大张旗鼓地开始给女儿菁菁招赘。
可要给菁菁这样的女孩子找个好点儿的男人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相来看去两年多,眼看着姑娘都快超过嫁出去的黄金年龄了,也没个结果。当父亲的急了,见个人——不管熟悉不熟悉,两三句话不到,就问人家能不能给他女儿说个愿意上门来的小伙子。至于彩礼吗——就是砸锅卖铁、上医院卖血也缺不了人家一分钱!这个事情折腾到最后,连起初不很上心的母亲也着急起来。为这事,两口子不免翻起旧账,多次吵个天翻地覆。
正当全家人为此忧愁、忙乱之际,一媒婆主动上门了。
这个媒婆不是别人,就是曾经与季宁的姑姑在一个生产队里干过活的聚仙。
聚仙原先不叫“聚仙”,叫“菊仙”,后来神魂仙魄附体、可以借她口预测人间祸福之事以后,菊仙就改名叫“聚仙”了。其实,这两个字如果不写出来,在他们这一带人的口音里是不大能够分得清楚的。但聚仙却认为,不改就不意味着实质性的变化,就对不起附在她身上的大仙。不管怎样,自从那个普普通通的“菊仙”开放搞活变为“聚仙”之后,许多事情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说起聚仙来,季宁的姑姑是既嫉妒,又困惑,还艳羡。未包产到户之前,她跟她在一个生产队里劳动,每天听着队里的钟声按时上下工,勤勤恳恳地干活,老老实实地挣工分;聚仙既不比能干的女社员更能干,也不比队里勤快的人更勤快。那时候,在她身上,的确没有人看见出现过什么异能。
改革开放之后,聚仙身上的能量神奇地被激发出来了。
一些婚姻不如意的人,希望改变命运的人,遇到沟沟坎坎希望得到神助一步跨过去的人,无所事事闲得无聊希望天上掉馅饼的人……就像馋猫闻到鱼腥味一样,三只脚两只脚,猫着腰身往她家里钻。
原先挂在聚仙家堂屋间墙壁上的领袖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栩栩如生的菩萨像。这尊菩萨头上罩着光环、面目丰润慈和、双耳垂轮、合掌稽什、盘腿坐着。菩萨像下面摆放着一张枣红色的条桌。条桌上蹲着一只大香鼎,鼎内香烟袅袅。鼎两边,给菩萨供奉着糕点、白面馒头、各色水果等物。
聚仙盘腿坐在条桌前一张宽大的垫着厚厚的坐垫的圈椅里,双手合十夹着一支烟气袅袅的香,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当那些求神祈福的人,把钱压在香鼎下;点燃香烛,插在鼎里;对着聚仙叩头、作揖,报上生辰八字之后,聚仙的身子就像触了电一样,猛地哆嗦一阵子,之后便开始用一种奇怪的声音或说或唱或吟,那情形看起来就像她本来的魂魄已失,另换了一种不知名的魂魄暂借她的皮囊在说另一个世界的话的样子。
令人奇怪的是,不管这些求神问卜的人来自何方何舍,聚仙认识不认识,聚仙——不!大仙们暂借聚仙的口所作的回答,都能搔到这些人的痒痒处。有时候,求神祈福的人激动起来,很为压在香鼎下面那么一点点钱而羞愧,就赶紧又掏出几张补了过去。
随着这些衣着光鲜或陈旧的妇女们,一脸忧郁地走进聚仙的家,又带着虔诚和希望,高高兴兴地离去,聚仙,那个在生产队时代默默无闻的“菊仙”,慢慢地在四乡八村声名大噪……不仅十里八乡的平头老百姓,就连在县里、市里住高楼坐办公桌的那些人,也都虔敬地请她预卜吉祥、保福祛灾、掐算前程了……
按说,这样的人物上门来提亲,季宁的姑父该高兴才是,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仅如此,当他看着这个“老妖婆”扭动着肥胖的腰肢嬉笑着昂首离去时,真恨不得追上前去,用拳头砸她几个跟头……
但他不敢,如果“老妖婆”还可以不理睬的话,那个托“老妖婆”来说媒的人可得罪不起!他是谁呀?他是那个脚板子跺一跺、石里村就得颤三颤晃四晃的阎四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