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秀一路上走得很急。她的人和她的步子一样都是急的。她在锦绣庄已经有五个年头了,也算是个老人了。先前她是跟在赫伯庸身边伺候的,两年前大夫人嫁入庄中,左右又缺个能事儿的人伺候,赫伯庸便遣她去了暖香阁。大夫人出事后,几天来,她成了庄中最忙碌的人,忙着去被问话,短短几天时间,就让原本有些惶恐的她变得麻木了。
一路上,栽种着齐整的梧桐。急性子如她也不禁停了下来,叹了口气。不知道叹气这种事是不是会传染,自打发生那件事后,庄里总能听到几声叹息声。
总算是到了后院,她见前边一棵梧桐下站立一身影,那身影削瘦却挺拔。她虽才不过二十几,眼睛却一直不大好,也让人替她瞧过,也花了不少时间治过,却一直不见好转。她眯起了眼,那树下的人似乎已经瞧见了她,转过身来。再走近些,她才看清楚那人,一身青灰交领衫,赫然是个少年郎,长身玉立,清贵出奇。她不禁有些哑然,倒不是哑然于少年的容貌如何清俊,而是这是她第一次见着有人穿着一身极朴素的粗衣,却让她想到“华贵”二字的。
“便是您让陆总管传奴婢来问话的罢。”环秀道。
顾七点头。那模样迟缓,看来不过是个除面容俊秀外,无丝毫特殊之处的少年,环秀低头无奈邹眉,看来她的眼睛是越来越糟糕了。
那梧桐树旁有一石桌,二人便在石凳上坐下。
“不知您想问些什么?”环秀如是道。
顾七用指尖轻轻敲打着石桌面,问道:“二日前酉时三刻,庄中可有什么异样?”
环秀道:“异样倒是没有,往日那个时辰夫人最喜在阁子里读上几则小诗,也不许我们上去打搅。”
顾七道:“那个时候你在哪?”
环秀回道:“那日夫人让我去庄中的书房里取本书。”
“什么书?”顾七问道。
“是······是随草集。”环秀忆道。
“是薛渐的随草集!?“顾七不自觉地压低嗓子道。
“是的。”环秀道,“我家夫人素爱读薛二公子的词,尤其是随草集,也算不清抄录多少遍了,那字迹都仿得一摸一样了。”
“你识过字。”顾七顿了片刻道。
“奴婢家父生前是个秀才,进锦绣庄前跟着他识过几年字。”环秀道。
“路上可有遇着什么人?”顾七问道。
“什么人啊?哎,还真有,奴婢性子有些急,走路也快,那日出阁子时不小心撞着表小姐?”环秀道。
“表小姐?”顾七喃喃道。
“啊!想必公子还不知道吧,这表小姐是庄主姨娘家的小姐,说是父母早亡,三年前,庄主便差人将表小姐从老家带来京城。”环秀叹道,“这表小姐也是个可怜人家。”
“那位表小姐可是最后一个见着大夫人的人?”顾七问道。
“是不是最后一个奴婢不敢妄言,但当时表小姐是往阁子方向去的准没错。”环秀回道。
“表小姐平日里为人如何?”顾七道。
“极是知书达礼,想必家中也该是个书香门第。”环秀道。
“大夫人生前应该也是这等人吧?”顾七道。
环秀顿了顿,正在思琢自己的措词,许久,邹眉道:“大夫人入庄前,乃是梨园中人。”
“梨园?可是京中的歌坊梨园。”顾七问道。
“正是。”环秀道,“两年前有段时日庄主一回庄后,便向着梨园赶,庄主往日虽喜听曲,但也未见过他这般频繁出入梨园的,也只道没准庄主是看上了梨园中的哪位姑娘了,未料才不过几个月的光景,便明媒正娶回庄,那人便也成了锦绣庄的夫人,夫人在梨园中虽是以歌为生,但最为人称道的却是舞技,我想我若是庄主,见着如此舞姿,也会一见倾心的。”
“这是庄中第一位夫人吗?”顾七问道。
环秀也知赫伯庸也已过了不惑之年,依着他的身份,先前未娶实是说不过的,“听人说早前庄主也曾和一女子有过一桩婚事,过门后没几年就病逝了。”
“夫人生前可有什么爱好的?”顾七问道。
“夫人爱读些小诗,尤其爱抚琵琶,其他的倒是没什么了,嗷,对了,夫人生前极喜甜食,尤其爱吃桂花糖糕,餐餐都缺不得的,为此,庄中的厨子都会在秋时采集桂花,晒干后存用。”环秀道,“说来夫人也只比表小姐虚长了几岁,如今却……”言罢不禁邹眉叹息。
“夫人她,平日可与旁人交恶?”顾七出声道。
环秀皱眉道:“大抵是没有的。”她顿了顿,又道,“入府后是没有的,但是入府之前就不得而知了。”
时近黄昏。昼市已歇,夜市初起。街沿泥瓦上悬挂的红灯落了满地昏黄的光。在一排低矮屋檐之间夹了座三层楼子,楼前挂有一块红底蓝边的匾额,匾额之上烫金大字,赫然书着“梨园”。楼子二层被划分成一个个阁子,连排的条棂式格子外紧靠着装有一围栏杆,那阁子门上蒙有一层昏黄的纸,纸上书有一排小字“双溪楼上凭栏时。潋滟泛金卮。醉到闹花深处,歌声遏住云飞”。
天色未黑,渺渺之处尚余一丝最后的昏白。杜陌晚推开一扇阁子,席地而坐,身子半靠在朱色栏杆上,阁子下是一座回字形庭院,院内有一人工开凿的池子,池中摆有一块假山石,假山石旁竖立一结构精巧的水车,水车引水淋至假山石上,水顺石而下,乍一听竟似溪水流动之声。她静然而坐,若不是眼眸眨动,便似一座精美的雕像。阁子外的声响是她关起门后唯一觉得这世间不只独她一人的慰借。她是个不怎么会忍受,却又情愿忍受孤独的人。她有一头如墨一般黝黑的发,肤色白皙,唇色绯然,面容姣好,正当韶华。她伸手扶向垂落在削肩的发丝,恍惚间瞥见一根明白,她急急将那根发丝拔下,待看清后,才察觉不过是灯火下照射的一点明辉。艳红的唇上漾开一抹笑,柳叶一般的眉却挤成浅浅的川字。她觉着她是老了,即使身体依旧年轻,却仍然遮挡不住内里的渐渐枯朽,她是老了罢。
“姑娘,有客人说要见您,说是自锦绣庄来的。”门外有小厮轻叩门道。
“锦绣庄。”杜陌晚似觉着这名讳在哪儿听过,不是寻常人家嘴里富贾一方的锦绣庄,而是被人娓娓道来,讲述成归宿的锦绣庄,好像在哪里听过。好像从她一同在梨园,后又“不见了”的朋友那里听过。她忽的一怔,原来她也是有朋友的么,这样的朋友也算朋友的话,那就是有的吧。
“让她进来吧。”杜陌晚道。
阁门被推开,由小厮领进来一身着青灰交领衫的少年,身后跟着的是一手握弯刀,身形高大,面容黝黑的男子。她向二人身后瞧去,直到阁子门被合上,原本以为会出现的人依旧没有出现,她垂下眸来,心底却腾然冒出一丝不快,一丝落寞来。
“二位找奴家所谓何事?”杜陌晚欠身问道。
“这个…你可识得上官颜。”江威海缓声道,一把弯刀紧紧与手心的肉贴合在一起,双目却是直望向杜陌晚。
杜陌晚到底是在梨园待了些许年头的人,梨园虽只是个歌坊,做的也是些干净的买卖,但也不乏为求红颜一笑的坊间艳事,瞧着眼前男子如此直白地盯着她瞧,她也不恼,面色如常地为二人斟了两碗茶。
“识得,她原本也不唤这名的,上官颜是她入了梨园后自个儿改得名字。”杜陌晚道。
“那她先前唤作什么?”江威海问道。
杜陌晚顿了顿,细细瞧了眼前高大的男子一眼,忽而发觉他手中握的竟是把官刀,她便对着顾七道:“既然是锦绣庄的人,打听自家夫人的事怕是不得当罢,你若是想问就直接去问你家夫人罢。”
江威海瞧了身旁端坐的顾七一眼,见他不反驳,便笑道:“姑娘误会了,这位小兄弟可不是锦绣庄的人。”
“那是…”杜陌晚道。
“他呀,是·······是解骨手的师叔。”江威海道。
“解骨手…”杜陌晚一愣,实是不明和解骨手柏森森有关的人为何要来打听那人的事,莫不是,她呼吸一窒,脸色都似有些变了:“她怎么了?”
江威海瞧她那模样,也跟着不好受起来,顿道:“请节哀。”
“节哀!?我为何要节哀!?为谁节哀!?”杜陌晚厉声道,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她的眼角已悄然落下泪来。
“杜姑娘…”江威海道。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杜陌晚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二日前。”一直低首抿茶的顾七回道。
“她…她是怎么没的?”杜陌晚道。
“被火烧死的,也许,也许也是为人所害。”江威海道。
“不是也许。”顾七接道。
江威海忽地侧头望向身边的少年,只见那少年郎端身坐于软垫之上,举手投足竟透着无法掩饰的朗贵模样。“你可有何发现的?”
“所以还请杜姑娘务必如实相告。”顾七侧首微点头,便道。
“她原名唤作颜喜,乃是常州府人,入了梨园后便改名为上官颜。”杜陌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