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苏府一个尖厉声音道:“走水啦!”果然,后园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夜空。
苏灵儿立在小楼前,身边侍立着谷雨、小满并另外几个白衣婢子。霜降晚来,看苏灵儿板着脸,面色阴沉得可怕,也不敢多说,只乖乖站在小满后面,看着身边婢子来往救火。
苏灵儿盯着火光,道:“可查到走水原因。”谷雨道:“事发突然,还不知缘故,只怕是人为的。”话音未落,听得前面一阵喊杀声。苏灵儿冷笑道:“好,很好!可见我是沉寂江湖太久,竟任由人骑在头上了!”向小满道:“告诉王群他们,只要是擅闯苏府者,格杀勿论,不用留活口!”小满领命,走到阴影中,不知对谁说着什么,便见一个影子急奔而去,自是苏府暗卫。
孟飞与封五率人冲进苏府,岂料府中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正在惊疑,四周不知何时多出许多人影,皆是默默不言语。二人暗叫不妙,孟飞道:“老封,怎么办?”
封五咬牙道:“拼了!”孟飞点了点头,大吼一声,冲进了阵中。
夜深了,孟飞还没有回归小园,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等到第二日,依然未归。湛若水心绪有些不宁。他想起了云未杳,似乎在任何时候,她都气定神闲。这些日子来,他越来越喜欢与她聊天。
湛若水披了件衣服,慢慢去了隔壁。小园甚美,只是水波盈盈处,春色已老,新发花木,如今已是木叶渐繁。湛若水也只能暗叹春景易逝,春去将渺。
慢慢地到了角门,湛若水正思忖如何与云未杳寒喧才不至唐突,却远远见她正立在竹篁之下,不知想着什么。三娘不经意瞅见了湛若水,正要与她招呼,被他止住了。湛若水只静静立在一旁,不敢打扰。云未杳不知身畔有人,兀自出着神,眉目清明疏淡,眸中自带清寒。那副神情仿若天地间只有他一人般,不沾染,无嗔喜,唯沉静,自安然。恍然一看,竟不似凡尘中人。
三娘轻轻咳了声,云未杳才回过神来,抬眼一看,正看到湛若水。
“这里寒凉,你也不知爱惜自己!”三娘念道:“我若不说,竟不知你还要站多少光景?我若说了,你又嫌我唠叨。”
云未杳并不回答,只看着湛若水道:“你来此作甚?”
湛若水正自踟蹰,不想三娘应道:“是我请他来的!”
湛若水很是感激地看了看三娘,又看云未杳面色依然平静,看不出嗔喜来,忖道:连日与她相处,面上虽温柔和善,性子实则淡漠至极,此番定是恼我无事相扰。早知如此,合该不来才是。复又担心三娘难为,赶紧道:“若有打扰姑娘之处,还请见谅,我这就离去。”说着便要走。
云未杳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相公既然已来,何必急于离去?舍下虽清寒,尚有清茶一盏。相公若不嫌弃,留下一同品茗如何?”
“岂敢岂敢!”湛若水未料竟是云未杳开口相留,颇有些喜出望外。三娘笑了笑,回屋陆次取了些风炉茶具茶碾薪炭等物而来。三娘笑向湛若水道:“都是上好的桑槐精木,并无劳薪之气。”又净了手取出一剡纸包裹,仔细摊开,道:“相公可认得这茶?”
湛若水但觉一股清幽之香扑鼻而来,又看那茶形如女子螺髻,历历分明,只道是吓煞人香。三娘知他不识来历,笑了笑道:“这茶名为‘云影’,藏自终南山茶岭。姑娘为终南老道丹丘子治好了经年腿疾,他由是赠了些许与我们,相公可知这茶来历?”
湛若水笑着摇了摇头。云未杳亦笑了笑,三娘遂道:“‘云影’之意,是为仙踪飘忽,如云之影,风之根,皆难寻觅。”湛若水听得越发糊涂了,道:“既生终南茶岭,三娘何以称难寻?”
三娘笑道:“终南茶树千万,不过寻常之木,只有历了天火劫难而不死者,或有机缘成为云影,这还需得等到采茶时节云雾起时才知分晓。”又看湛若水依然是不解的神色,遂又道:“到了终南采茶时节,待得云雾起,树生异香者才是云影。”
湛若水听罢,连连感叹,又道:“那也好办!茶人采过茶,做下记号,下次岂不方便?”
三娘笑道:“世间哪有这等便宜事?茶树若成了云影,便会枯死,再等别的树生出云影,又不知要何时了?是以这茶呀,真真是可遇不可求!”又笑道:“‘云影’秉性清高孤寒,自非凡品,待你尝过,便知其奥妙。”
云未杳笑了,道:“不过是茶而已,倒被你说得神乎其神,反倒没了意趣。”一边说着,一边温烫茶具,动作娴熟。湛若水她所用器具,竟是汝窑青瓷。雨过天青的青瓷杯在她的指间转动,物华莹润。
谈笑间,不觉水也将沸。东坡有云:蟹眼已过鱼眼生。只是蟹眼鱼眼之变本极微妙,可知候汤最难。云未杳凝神静气,初沸时投下“云影”,尽去浮沫;二沸时沫饽始生,此本茶之精华。她舀出置于近旁,又以桃木夹轻轻搅动沸水,激荡汤心。很快,汤水四溅,湛若水将沫饽复倒入釜中,此为“救沸”,以蕴其华。湛若水半生流离颠沛,于衣食不事讲究,却也知此为《茶经》所载。
她又将茶汤分入杯中,一时掬香凝翠,茶汤越发幽碧,煞是可人。云未杳以手请茶,湛若水饮了,果觉一股冷艳清冽之香钻入舌中,又很快渗入四肢百骸,摄人心魂,细品之下,唇齿留香,似有回甘,果与平时所饮之茶大相异趣,连称“好茶”,又叹道:“竟不知姑娘是极风雅之人!”
云未杳轻啜口茶,缓缓摇头道:“我不过是凡世俗人,便是风雅,也是附庸风雅罢了!”又笑道:“我与三娘经年飘泊,四海为家,哪有心思用在这茶事上?不过有位朋友,于衣食一事极尽精巧,我也算学了些。因着房中有些物什,我看其中便有煮茶器具,更喜是唐时制式,今日心念一动,煮茶聊以打发时日,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了!只是今时茗茶,配以唐时煮法,非古非今,若教那位朋友见到,必是要笑话我的。”
湛若水看她心情颇好,便要多说两句,道:“想来姑娘的这位朋友必是极风雅之人。”
云未杳笑道:“风雅就未必了,成日间无事可做,闲人倒是不差的。”
湛若水笑道:“人生难得清闲,我倒挺羡慕你这位朋友的。”
“若似你这般想便好了,偏他却道自己是无用之人,长恨此身碌碌……”云未杳话未说完,见湛若水面色颇见沉郁,心下大奇,忖道:他素来镇定自若,便是生死之事,亦极洒脱,何至仓惶至斯?遂道:“我说错什么了么?”
湛若水被牵动心事,强笑摇头,道:“姑娘没有说错,只是说及无用之人,普天之下……”他没有再说,顿了顿又道:“恰才是我失态,教姑娘见笑了。”
正说着,却见栓儿急匆匆来了,附耳在湛若水身边不知说了什么,只听得他面色一变,立即向云未杳道:“多谢姑娘的茶,只是还有些事,我先去了。”说罢也不待云未杳开口,便急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