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相公不知该当如何称呼?清明又问了问。
那郎君便道:“在下姓湛,湛若水。”竟是三峡舟中的湛相公,跟随他的那个形容凶恶的黑大个,便是孟飞了。
湛若水便是苏灵儿口中的上官清。如今化名归来,自是为了逃过朝廷耳目,无奈才在蜀中现身,便被苏灵儿探知。那些三峡追杀他的人,便是她派出悬玉使女。苏灵儿深知上官清本事,竟一连派出了十五位悬玉使女,不想未能杀得了他,还折了白露与小寒,怎么不教她懊恼。
原来湛若水在三峡力敌众悬玉使女,致使毒发。毒发之前,他拼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孟飞与船工扔了出去。孟飞与船工自安然无恙,船却撞上了暗礁,眼见他是舟毁人亡,沉入江底了,不想一股暗流又将他推向江面。落水刹那,湛若水被刺骨的江水一浸,神智竟恢复了几分清明,胸口四肢的疼痛也轻减了许多。在暗流将他拉入水底之前,他复又深呼口气,如是数番,竟凭着好水性与运气逃过一劫,捡回一条命来。
这些过往,清明哪里得知,只眼珠一转,吃吃娇笑道:“湛相公今儿是第一次来天香楼?真真是贵客呢!”旋又板着脸假嗔道:“你是多久没踏咱这门槛了?”
她这番作派,青楼女子惯常使之,偏引得旁人侧目。需知这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女子眼界奇高,多少人银钱耗尽,裙下称臣,也未必能让她正眼瞧上一瞧。此番她竟投怀送抱,自然教人吃惊不已。清明不理众人,径将湛若水带入了自家房中,将孟飞关在了门外。孟飞哪里肯依,无奈拗不过湛若水。
“不长不短,二十年而已。”
“一去二十年,音信全无,好狠的心呢!”乍听之下,颇似情人之间互诉衷曲。清明又道:“却不知这些年学了哪些长进?”
“长进没有,倒赢了个青楼薄幸名。”湛若水浅浅地笑着,面色温柔,眼横风流。
“哈哈哈哈哈……好个青楼薄幸名,真真只有你这薄情郎方才担得。”清明仰天长笑,却是又气又恼,纤纤玉指连连戳他额头,嗔道:“一把年纪了,说话还是没个边儿。若教她听见了去,不知又要置下多少闲气!”清明口中的“她”是苏灵儿。
湛若水只是淡淡一笑。清明察颜观色,看出湛若水心中颇有不快,心下很是痛快得意,又笑道:“看情形,应是才回的扬州,可去看了她来?”
湛若水凝神看着清明,蓦地笑了,慢悠悠道:“以你们的能耐,竟不知我已回了扬州?真真是奇事。”
清明面色一红,狠狠捶打湛若水,恼道:“好没意思,又被你看了出来!”一双手慢慢往上攀,陡然掐住他脖子。湛若水没有防备,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咳喘连连。清明娇笑依旧,只是媚中带厉,阴恻恻道:“老实说罢,你来找我,可是为复仇而来?”
湛若水苦笑,奈何说不出话来,只得摇头。清明面有疑惑之色,显是不信,笑道:“少来唬老娘,可别忘了,当年害你,老娘也有份!当年我们瞒过了你,如今天下谁不知,她是你那大仇人弘相爷座下的红人。嘿嘿,你肯放过我们么?”清明逼迫甚紧,见湛若水半晌不说话,只拿眼瞅着自己双手,才知他被自己掐得说不出话来,又见他满面通红,心下懊悔不己,赶紧松开了双手。
湛若水得了自由,只深深地喘气,清明冷眼看着,哼道:“果然越发地没出息了,连这点都受不住!”
湛若水透过气来,苦笑道:“是没出息了,不然就不会巴巴来求你了!”
“求我?可是我听错了,青帝竟开口求人,且求的是害他之人?”清明似听了天方夜谭,竟自愣了愣,眼珠一转,瞅了瞅他头顶银簪,又道:“说罢,求我何事?”径自伸手拔下那根簪子在手中慢慢转了。
说是银簪,却似银非银、似铁非铁,泛着清冷的光辉,若波光流离。簪子长约摸三寸许,顶端花瓣桃花模样,栩栩如生,甚至连花蕊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枝干盘根错节,仿若是真的经历过风雨的桃干一般沧桑。仔细看了,才知它处处巧夺天工,极尽精巧之能,若非名家,否则断然做不出这般惟妙惟肖来。
湛若水便附耳与她说了。清明听罢哼道:“就为这么个人,你竟来求我?你自己便不能周全他么?”她是越发怀疑湛若水前来的动机,想了想,面色一变,欺身向前,手中簪子直直抵住湛若水的脖子,厉声道:“说,你来天香楼,意欲何为?你若不肯说,信不信老娘再给你下一次阿耨多罗?就不信你躲得过第一次,还躲得过第二次!”
湛若水深深地叹了口气,柔柔道:“你也知道我中了毒,哪里还有复仇的念头?何况,我也从不怨你,哪会害你?”话音刚落,湛若水便觉抵着脖子的簪子略松了松。
清明眼中有不明的情绪掠过,只是一闪而逝,快得教人难以看清,神智亦很快清明,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簪子深深嵌入湛若水皮肉之中,渗出血来,冷冷道:“我不信!”
湛若水道:“你会信的。我活不久啦!”
清明倒吸了口凉气,眼中竟涌上了水气,偏气恨道:“阿耨多罗是立时要人命的,偏你好端端活到现在?你面色行动如常,哪似中毒之人?哪有人自家咒自家的道理?我竟不知你得了怎样的奇遇,竟然大难不死!”
湛若水笑道:“我也不知是何缘故,明明是中了阿耨多罗之毒,偏偏苟活至今。你还记得,当时在碣石山上,她也说此毒是立时要人命的,偏我还与她说了那许久的话,奇也不奇?这些年我反复思忖,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缘故……”
“是何缘故?”清明也好奇起来。
“莫非你当日拿错了药?”
“呸!”清明又恼又笑,松了簪子,一把推开湛若水,骂道:“经了老娘的手,再错不了!你若不信,换个人试试。”
湛若水笑了,也不就此多纠缠,只道:“反正我是活不长久了,只是近年多得孟飞照料,我必要为他今后谋划。当年之事,原与他无干,我又怎能牵连无辜?此事本是应去求她的,一则只有你的话她才听得进,再则我与她之间,说话远不如你我之间爽快。”
清明拿眼觑着他,冷笑道:“我已不是当年十多岁的小姑娘,休要在我这里花言巧语。你此番过来,不过是为了打探虚实。罢了,我也不妨老实与你说了,自你现身江湖,她便得了消息,当即便请了我过去,谋划的便是如何要你的命!近日扬州外松内紧,莫名多出许多兵马,只怕是朝廷也得了消息。我劝你们还是老老实实的,莫要轻举妄动!”
湛若水垂眸不语,良久才笑道:“未料事隔二十年,又致各方不安,当真过意不去。”
清明哼了哼,不欲透露更多的消息来,话锋一转,问道:“你果真未曾去看她来?”
湛若水摇头笑道:“才安顿下来,便直奔你这里而来,哪里顾得别人?”
“她才不是别人。”话虽如此,清明却眉眼俱欢,显是心里极是高兴,嗔道:“你在我这里,便只哄我高兴,去了她那里,自然是哄她了。唉,不知你这心里究竟装了多少人?”
“此时此刻,自然只有你。”
清明听罢仰天大笑,笑得花枝乱颤,许久才道:“明知我不信,你偏说与我听。明知她最信,你偏从不对她如此说。”假装叹口气,她又道:“你若把哄我的心思放点儿在她身上,她也不会那么恨你了。”清明一边说着,一边拿眼偷看湛若水的神情,果见他面色很有些不自在,心下暗笑,一径为他插好簪子,一径缓缓道:“有新晋的花魁娘子,愿见否?”湛若水笑着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