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阴
幼童折了枝梅。
那残枝上正艳的单瓣梅花簇簇，绛鄂紫色或在绿底上洒晕，如锦似绣。
幼童两腮通红，晃着梅枝，嘴里念着夫子新教的诗句“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背完了拍手自喜，想着明日应向年迈的夫子讨甚么奖赏。
倏忽耳一竖，足一顿，念一停，招子里便只剩下了不远处裹着厚厚糖衣的冰糖葫芦。幼童紧紧手里几个捂得热乎的铜板，牙一咬，丢下了梅枝，奔了上去。
雪起，纷纷扬扬，如絮般绵密。
幼童得了满足，将糖葫芦往怀中一护，顶着雪跑开了。商贩们赶忙将摊子一收，嘴里骂骂咧咧，也匆匆寻起了避处。
那雪落在梅枝上，遮了半分面容，浅红映白，虽是好看，却已残败。
竹伞停了下来。
落雪簌簌。
“可怜了这梅。”
信步而过，徒留白雪掩了足迹。
梅妖坐倚着松树，脚边散了几个酒坛子，怀中仍抱着一坛，仰头大饮，酒味醇香。梅妖不觉半眯起了眼睛，咂着舌头笑道：“好酒！”
梅妖举酒仰头，半晌坛口滴了几滴云液下来，湿了胸前衣襟；她偏着脑袋，掂了掂坛子，心内暗忖：确是轻了许多；旋即又抬起酒坛，努力睁大了眼往坛底看去，良久，终于脸一垮，扔下了坛子，扼腕叹息。
梅妖撑着松树，一用力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得向外走去。才走了几步，倏忽驻足，顿脚怒道：“哪个不长眼的泼皮竟折了我的新梅？！“
话还没完，梅妖便瞪着酒意朦胧的双眼，一个旋身不见影了。
*
书生取了梅瓶来，小心将拾到的残枝放了进去。
梅瓶短颈丰肩，白瓷青花，梅枝干瘦，梅花小巧，花瓣上托着水珠，好不赏心悦目。
书生思索片刻，将梅瓶放到了案边。
在太师椅上坐定，随手拾了本书，书生翻看了起来；灯火跳跃，时不时起身挑个灯花；偶尔看累了，便放下书，起身至书案前挥墨作诗一首。
鼻间萦绕着淡淡清香，书生只道人生惬意之事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书生在房内尽享人生乐事，醉了酒又被晚风一吹而头疼的梅妖却是紧紧咬着后槽牙，于房外来回转圈，目眦尽裂。
“枉你读尽天下圣贤书，竟也是一副恶毒心肠；白白折了我新梅，只为一己私欲。这真是。“梅妖顿住，想了半天，无奈酒意上头，良久方拍手憋出话道：”气煞我也！“
夜深，灯光昏暗。书生眼睛酸胀，索性弃了书，取了张宣纸铺于岸上，执笔却怔怔了片刻。不自意间余光瞄到了那案上新梅，书生摇头浅笑，蘸墨动腕。
梅妖脚下发软，撇了撇嘴，将身子靠上了墙，半眯着眼睛望了进去。
灯火如豆，书生抿着嘴，温润如水。
梅妖心下一滞，慌忙别开了脸，愣愣摸上了胸口，讷讷不成言。
书生停下笔，动了动酸涩的手腕。
梅妖深呼吸道：“美色当真误事。”
见书生复蘸墨，梅妖眼一转，捻动手指，嘴里念念有声。
书生方想落笔，门外传来婢女声音：“少爷，夫人请您去前厅。”
“可有事？”
却再无应答。
书生心下诧异，搁下笔走前推开门，无人身影；他沉吟片刻，暗忖许是有急事，便迈开了步子；哪知刚行了几步，又匆匆回来，将镇纸压好，想了想，又关严实了窗，掩上门，这才放心离开了。
梅妖又在外面守了守，见书生真去前厅了，方扬着笑，得意洋洋地出现在了书案前。
“……”
梅妖手托下颚，晃晃脑袋，好容易才将书生新作看仔细了。
须存武威郡，为画长久利。
梅妖皱着脸，搜肠刮肚方出来这么一句。旋即又慌忙啐了一口，正色道：“我施法支那书生出去，可不是看画来的！”
说着，梅妖咕噜转着眼珠子，嘴角扬笑。
书生按着太阳穴，暗叹了声——母亲见自己前来虽显惊讶，却又是絮叨起了婚事。
“你也老大不小了，倒也想想妻妾一事。”
书生眼神一暗，甩了甩头，抬眼看见书房木门大开，吃了一惊，忙疾步走了过去。
房内书案上一片凌乱，那梅瓶不知为何倒了下来，里面盛着的梅枝已不知所踪.
书生愕然，旋即反应过来，冲上前去赶忙将梅瓶扶了起来，可为时已晚，清水流了出来，新得的墨梅便晕染了开去。
书生扼腕之余不觉诧异，观那窗紧闭，好端端的怎会歪了瓶，可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度着许是哪只不长眼的猫跟着婢女，乱窜了进来，乱了案上摆设。
如此一想，他倒也信了几分，只是见着那熟宣，又是一阵唏嘘；待水渍干了后，略微勾画了几笔，实无补救之法，轻叹一声，将宣纸放进了画筒了。
落雪纷扬。
书生窝在床上，精神萎靡，时不时微侧身咳嗽几声；里外婢女进进出出，端药添火，忙的香鬓微湿。房内暖如艳春，弥漫着淡淡苦味。
书生闭着双眼，头疼难忍；好容易挤出声音散了婢女，方得了片刻安静。
梅妖坐在太师椅上，见着青年蹙眉难受的模样，不禁咬紧下唇，起了些愧疚之意。
平日里倒也捉弄了几次书生，不过趁着其写字的时候忽起怪风，惊得其手忙脚乱；或是学着婢女的声音，让他白白跑了一趟。如此下来，倒也消了大半气。
哪知前几日贪吃了酒，又觉火气冒了上来；书生彼时已是睡下了，自己猪油蒙了心，竟大开了窗，便扬长而去。
夜凉如水，哪怕屋里添了再多炭火，身上加了多少锦衾，也是敌不过这寒气侵袭的。这不，翌日才起身，书生便觉得头重脚轻，勉强撑了去向长老们请了安，就再也撑不住了。
梅妖略显不耐得起身，蹑手蹑脚地凑到了床边，眯眼看上去，书生面容憔悴，眼下青黑，嘴唇干裂；再覆手至额，热度高的令人咋舌。
“…”
梅妖嗫嚅了嘴唇，终是不成言。
灯火跳跃。
女子缓缓伏下身去，衣袍微扬，右手在书生额上轻轻一拂，只见书生神情略微缓和，松了眉。
“你欠我一份情。”
室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