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有趣的世界,吴虞的师父一直对他这样说。
尽管他是个弃婴。
今天的吴虞已经十四岁了,因为吴虞在完成今日的功课后看到师父在煮鸡蛋。看着这一幕吴虞的心里很开心,但还没来得及喊出师父两个字,台词就被远处的声音抢了。
师父仔细地向柴火吹了口气,看着微微旺起来的火,笑了笑,然后起身转向远处欢快跑回来的少年。
少年的身上背着比一个成年人还粗三四倍的湿柴,脸上挂着林间的露,腰间绑着三只扑腾着的野鸡,看到少年放下身上的湿柴,然后献宝似的将野鸡高举头上的时候,师父想起了什么,微怔之后复又露出微笑。
“师父,今天师弟生辰,我特意在林子抓的,运气真不错!”师兄冯生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露着白牙笑道。
吴虞闻言心里一黯,师兄虽然比他大两岁,但是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能够修行师父传授的功法,并且日益精进。但吴虞却不能像师兄一样,每日于晨间练功,于山间砍柴游猎。
因为,他有病。
师父在山间遇到他时,他身边除了一头眼泛绿光的猎豹和一块玉石之外什么都没有,包括身上的经脉。于是师父伸手,猎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转身没入林中。
师父是个高手,吴虞和大师兄冯生都这样认为。不是因为师父可以一挥手便留下孩子和玉石,赶走眼泛绿光的猛兽,而是因为两个人都是师父捡回来的。
在一座大山里养活两个孩子不难,难的是在一座没有人迹的大山捡到两个孩子。
因此师父很困扰。不因为别的,只是起名字实在是困难,所以大师兄的名字叫冯生,取自绝处逢生之意。
所以当两年后捡到吴虞时,师父遇到的第一个问题便是怎样才能取个名字,不过当他走近这个几乎没了气息的婴儿时,这个困扰便迎刃而解。
这个孩子脖子上挂着一块绿意盈盈的玉石,其上刻着两个朱红的字——吴虞。
于是师父小心的将吴虞抱起来,用道袍裹住这个可爱的小人儿。
这座山上从此又少了一只母岩羊,多了一个小师弟。
而今天,这对师兄弟已经长高了不少,吴虞今天也满十岁了,尽管这生辰是从被师父捡到的一刻算的。
冯生因为修行了师父传授的功法,每天又在山林间砍柴,打些吃食,身体较为强壮。而吴虞因为体内没有经脉不能修行,只能每天读书做功课,相对于冯生则瘦弱很多。
看着这两个孩子,师父露出了幸福的微笑,转身想再加把柴。而这时天空却忽然变暗,整个山林似乎都被阴影笼罩。
添柴的师父动作顿了顿,然后起身,看向两个小徒弟,指了指身后的山洞,平淡地说了句:“要变天了,进去躲躲。”
吴虞听了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师兄拉着手进了山洞。
山洞很深,很温暖,很安全。
吴虞一直这样认为,直到洞口轰然坍塌,将唯一的出口堵死,严严实实。
随后,地震了。
冯生作为大师兄,自然而然将吴虞掩在身下。连翻的震动过后,冯生看见面前的地上出现了一块光斑。他抬起头,在不断飞扬的灰尘中看向洞口,一道极细小的光柱出现在碎石缝隙中。
冯生想了想,将吴虞挡在身后,趴在这道缝隙后看了一眼。
吴虞看到大师兄的身体微震,片刻后转过来,不适应地伸手摸索到吴虞的手。
感受到冯生颤抖而有力的手,看着他茫然无神的目光,吴虞思考了一下,才发现似乎铜墙铁壁一般的大师兄,双目已盲。
两个孩子在这里无声的呆了两天,在这两天里吴虞无数次想要问出那个问题,但都被冯生死死捂住嘴。
发生什么了?
等到冯生安静但执着地扒开洞口的石土,用鲜血淋漓的手拉着吴虞走出来后,吴虞像是懂了什么。
洞外的什么都在,铁锅、篱笆、已经风干的柴。
洞外的一切都不在了,师父不见了。
师兄弟二人的话,在这天之后都变少了。
冯生感受了一下外面的空气,伸了伸手,探到铁锅,捞出早已凉了的那颗鸡蛋,将头转向吴虞,然后蹲在了地上。
吴虞没说话,接过那颗冰凉,趴在了冯生的背上。
冯生站起身来,凭着记忆摸到那捆柴,在后面抽出一把柴刀,踩着地上的鸡毛和血迎着夕阳走向了前方。
吴虞死死地握着那颗冰凉的鸡蛋,冯生死死地攥着那把冰冷的柴刀。
两个人在这座大山里走了很多个日日夜夜,那个冰凉的鸡蛋早已化作了吴虞的营养,那把冰冷的柴刀也换来了两人的成长。
冯生依然背着吴虞,因为这山太大,他害怕如果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师弟离开自己的后背便再也回不来。
吴虞依然趴在冯生背上,因为这山太大,他害怕如果双目失明的大师兄离开自己会迷失在这片噬人的山林。
两个人在这个了无人迹的山林中走了三个月,直到某一天,吴虞在冯生的背上看到了不远的山下有个村庄。
两人就这样走向了陌生的世界。
这个世界就这样迎来了两个陌生的小旅人。
当两兄弟走进这个村庄时,并没有引起任何的注意,尽管两人都衣衫褴褛。
因为这个小村子没有人,这里有鸡鸭猫狗,有飞鸟游鱼,唯独没有人。
或者说,没有活人。
冯生在丧失了视力后,其他方面的感官就得到了些微的增强,就如在此刻,他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不过凭借这几年在大山里的生活经验,冯生察觉到这些血腥味里的腐臭味道,知道这血已经流出来不短的时间了。而且,很多。
“去吧。”在感受到大师兄的想法后,吴虞默默从冯生背上下来,轻声说。
冯生沉默半晌,哑着嗓子说:“也许有危险。”然后伸出左手,“跟紧点。”
吴虞握住了大师兄的手,一如这三个月面对林间的豺虎时,缓慢谨慎地追着那一丝血腥味向前走去。
片刻后,两人走到了一个大坑前,冯生闻着面前萦绕不散的血腥和腐臭味,皱了皱眉。
闻着很难受,而看着更有冲击力。
吴虞吐了。
面前是一个满是尸体的大坑,看这些尸体的穿着应该就是这个村子的村民。大概有五六十人,男女老少,眼神怨憎。
就在冯生准备转身带着吴虞离开这座修罗场的时候,因惊吓和呕吐面色苍白的吴虞则看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箕坐着一个人。
吴虞看了一眼冯生,深吸一口气上前,看着眼前这个穿着青色道袍一身伤口的少年,看样子似乎和大师兄差不多大,虽然满身是血,但腹部仍有细微的起伏,证明此人仍然活着。
这似乎是两人出来见到的第一个活人,因此吴虞不想看着他死,只是看他微弱的气息似乎很难再活下来。
不管怎样,两人一商量,把这个垂死的少年背到一个离这个尸坑最远的房子,两人都没有过救治的经验,只是把伤口简单粗糙的包扎起来,又喂了些清水,就陪他在这个小房子住下了。
师兄弟二人在此并不打算久留,但也不忍放着那些横死的村民在那座莫名的尸坑中腐烂,况且这味道实在难闻。
两人决定将这些人就地安葬,不过分开埋有点不现实,于是两人找到一辆简单的板车,看样子也许是师父说过的马车,然而马已经不见了,冯生决定自己拉土来埋葬这些村民。
两个少年花了两天时间拉土,终于在尸坑上堆了足够的土,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山。
按理应该有个墓碑的,于是两人找到一个很大的木板,不过这么多人,墓碑上应该写谁的名字呢?
吴虞想不出来,冯生在离开大山之后就变得沉默寡言,性格也似乎木讷起来,虽然不忍这些人暴尸荒野而埋了他们,却懒得在这上面多做思考。
两人最终还是决定把墓碑深深插在土堆上,上面由吴虞用不知从哪里翻到的尖刀刻了两个字——墓碑。
而那个受了重伤的少年,在这两天里由于没有得到良好的救治和照顾,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几个来回,不过终究没有死。
没死就是好事,冯生心里想。
吴虞在这些日子里渐渐变得和冯生一样沉默寡言,一个原因是两人从小就有默契;另一个原因是,这里没有师父。
是的,这里没有师父,师父不见了。
两人从山洞出来之后这段时间,谁也没有提过师父,两个人就这样保持着默契的沉默。两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说这件事,甚至都刻意避开这件事不谈。
不过沉默可以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第三个却在半个月后苏醒了,在这半个月,这个少年以顽强的生命力在和死亡作着斗争,最终在昏迷半个月后苏醒了。
苏醒的少年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一对沉默的兄弟,他苏醒时的细微动作发出了细微的声音。而这些声音打破了沉默,于是两兄弟望向他。
“你们……是谁?”少年费力地张开皲裂的嘴唇问道。
冯生嘴唇微动,最终没有说话,少年转而望向吴虞。
“我吗?我名吴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