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研究室各研究组课题阶段性成果和课题工作进展汇报会议，定在五楼的会议室。大部分人到位，几个课题长抓紧时间检查汇报材料是否拿全了。大家围坐在椭圆形桌子前，后来的依序坐在后面一排，笔记本只能放在大腿上记个笔记。副主任冯军走进会议室，站在前面顿了一会儿说，“请大家等十分钟，会议延迟一会儿，主任接听上级电话。”
冯军没有坐，说完话又走出去了。他1967年大学毕业，本应该1966年毕业的，因碰上“****”，全国上下凡是那一届毕业生，毕业推迟了一年，亏了一年工龄。他有五十二三岁，既有热情又有严谨的治学态度，说话谨慎，嘴比较严，人缘好。
蒋青松一看副主任又走出去，先扫了一眼会议室，这群人里没有刘玲，忽然想起她出差，不失司机地与旁边的张小虎聊开了“哎，刘玲怎么找了个当兵的？她不是很看不上当兵的吗？”蒋青松说话很放心，“最搞不明白的是女人”。
刘玲硕士研究生毕业，工作有三四年了，身材苗条，容貌顺眼，有股机灵劲儿。
蒋青松和芈玺都追求过她，但均无果而终。蒋青松因这，对刘玲有点耿耿于怀，心里几次说，看看你能找到什么样的老公，不一定比我强。他暗地里希望刘玲找的对象，比他差，或比他差很多。
其实，刘玲一开始对蒋青松印象不错，博士，聪明，反映比较敏捷，表达能力强，奋斗欲也很强烈。虽然个头只有1.68米，身材瘦削，但注意衣着搭配，看上去仪表可人，挺会讨女孩儿欢心，但是，前年年底的一件事，让她彻底远离了蒋青松。她觉得蒋青松实在太冷酷。
前年11月，蒋青松的母亲为了看看多年未见的儿子从YN农村辛辛苦苦赶来，正赶上蒋青松要去BJ参加国际合作项目管理学习。这可是为数不多的与老外一起学习的机会。他认为这是天赐良机，对他未来的发展大有帮助。领导劝他晚去两三天，好好陪几天母亲。他不想那么做，他不想因这点琐事影响有关前途的事情。
蒋青松属郭涛涛的项目组，他找郭涛涛请假要给老妈买火车票时，郭涛涛也劝他晚两三天去学习，陪两天老妈，见他不肯，就说“这样吧，你按时去学习，我负责带你老妈逛两天。你妈来一趟不容易”。
蒋青松不想欠人情，在他看来这是大人情。他说，“我妈不会同意的，我知道她的脾气。我老妈看到我了，也就行了”。他毅然决然地在母亲来的第二天晚上把母亲送走了。
刘玲这时马上想到自己，如果确实嫁给了他，关键时刻，是不是也会遭到同等的境遇呢？从此，她一步一步远离了他。
李跃进一边调试屏幕，一边装出一副很严肃的表情说，“你搞不懂了，是不是？”，“人家是军事学院毕业生，是军官”。
“嫁军人，有的苦吃了”，蒋青松尽可能找理由说刘玲找的对象不好，不会幸福。
主任苟小龙走进了会场，对大家说，“张扬所长马上过来，他一来，咱们就开始”。
苟小龙也是老大学生，五十五六的年岁，脸色暗黑，去年检查出肝硬化，而且是比较严重的纤维化，平常总感觉工作力不从心，走点路累，动脑筋看点资料累，出差更累得要吐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能胜任越来越繁忙的职务了，一个月前已经向所里提出了辞官报告，上面的意思是让他把官帽戴到年底，但他根据身体情况随时可以休息，年底再做人事调整。所以，他还坚守着这个岗位。
宋传奇老总踩着苟主任的尾音进了会议室。
综合室共有四个纵向和三个横向研究课题，规模都不太大。这两年的形势与前几年有所不同了，项目规模没有过去大，验收时碰到坎坷的时候较多。今天是上次未过关的几个课题补充完善情况汇报会。所领导和综合室两个主任仔细听取了三个月前结题汇报中有点问题的两个纵向课题和一个横向课题。应该说，各课题的补充完善没有问题。
这没过关的三个项目里，有两个是芈玺的课题，一个纵向和一个横向都没过关。他觉得奇怪，挺窝火，从专业和项目角度上来说，应该符合要求，但是人家硬是提出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让他再修改补充。三个月前，验收没有一把通过时，芈玺向评委专家们请教过存在的问题和需要继续提高的部分，但都是比较笼统的“再深化，再提高”之类，没有具体指出专业或原则或思路方面的问题。
在修改补充中，芈玺只是加了一些基本内容和几张图件，以此说明某些细节更详细一些，在此基础上，为了给人一个新鲜的感觉，把整个报告结构做了调整。
各课题汇报结束，蒋青松突然叫了一声“领导”。大家有点疑惑地把头转向了他，等待着接下来的话题，他的亮黄色T恤衫格外打眼，“领导，我们这几个没有通过的课题，不是我们的工作有问题，而是我们的情商严重不足。咱们给评委的评审费太少了。”
“一人两千少吗？”芈玺挺愤怒，一提起评审费，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抬起左手掌擦着额头上的汗滴，他的长袖衫格外打眼，这个屋子里就他一个穿着长袖衣，继续说“这叫什么事儿啊？评委的工作都是在工作时间进行的，审查评议项目是他们的工作，凭什么还额外给评审费？我那个横向课题，人家还要回扣。这正常吗？我就不给”。芈玺说完话把袖口的扣子扣了起来，更显得闷热。
张小虎插了一句“你不会把袖子挽起来呀，你不热啊？”
芈玺看都没看他一眼，“不热”
“哼，那，你永远通不过”，蒋青松的口气不屑一顾“人家二所装了四千块钱，其他单位或许比这还多呢！”
宋传奇直立着眼神，盯着蒋青松批评了一句“没有证据的事儿不要乱说。”
“宋总，我悄悄问过我的同学了，他们给多少评审费”。上次，蒋青松在总部各单位汇报开始的第一天就赶到了，因为他被派去先报个到。他看到第一天汇报的二所领导，在门外悄悄地给评委刘主任塞了挺厚的一个牛皮纸信封。那肯定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中午，他在总部大门口堵住了老同学打着招呼邀请他吃个便餐，套出了他们二所出手的数目。心想，真大方。现在评委的数量越来越多，今年增加到10个，要过关得真的要放点血。
会议散了，老总宋传奇把往外走的芈玺叫住，向他交代说“有两件事，一呢，你再把那个纵向和横向审查一遍，这次得过关；二呢，你写一篇这个文章”，他说着把桌面上的一张纸拾起来给了芈玺，那是拟好的文章题目。芈玺一看，要求很高，很专业。宋传奇告诉他这是替总部陈领导写，签他的名，是他的意思。“你写好之后把电子文件发给我。我转给他，发表的事情咱们不管，他找地方发表”，他接着说，“我想来想去，这个题目你来写比较合适。领导让咱们帮忙，帮吧”。宋传奇虽然交代着这份工作，心里却非常非常不舒服，他知道自己在犯科研领域内最忌讳的错误。作为老科研，他不希望存在这种事情，但现在就是这种风气，他自己没办法改变这种状况。
芈玺心中的气愤一下涌到脑顶，直言快语地说“这不是让我给人家当抢手吗？我们干吗还要替人家写东西呀？我们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哪有那个闲功夫？他要那个名，那他自己写嘛！”
“你别嚷嚷，给你加奖金。这两个月赶出来。”
“领导，我真写不了这东西，我没那高水平。”芈玺把那张纸放回到桌上，转身就要迈出会议室门。
“芈玺，你灵活一点好不好？”宋传奇想尽可能说服芈玺，这个题目，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我不会灵活！”芈玺想一个领导不坚持正直，竟然与不正之风沆瀣一气，还指使下属共犯错误。芈玺跨出会议室门，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室。
宋传奇这会儿真正领教了芈玺的倔劲儿，对他又爱又恨。他打心眼里欣赏芈玺这个军人党员出身的研究生，也喜爱他一丝不苟的科研态度，这几年芈玺搞的几个科研项目都不错，达到一定水平，所以他也即时提拔芈玺为自己的助理，虽然实际级别没有变化，但工作职权大得多。张扬没有马上走出会议室，他站在北面窗口，远望着一公里外无限伸展的荒芜田园，心中不免丝丝升起一股忧虑，到底忧虑什么？他也说不清楚，清楚的是这篇文章任务一定得完成。
宋传奇在“****”中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也悟到了一个最基本而简单的道理，一个社会生存环境是由这个社会的机制决定，并不是一个人能左右得了的。当你不能改变环境的时候，得跟着走，否则遭淘汰。
芈玺在“****”期间是在FJ的一个山区读小学、中学的。因为家境困难，收音机之类电器没有使用过，他也压根不了解“****”期间城里发生的很多悲惨事件。后来当兵走出这个村子后，偶尔聊天时通过战友们零星地听到一些悲剧故事，才知道大城市里“****”中曾经是那样地惨烈，发生过那么多事情。在他上大学时，看到过有些同学如痴如醉地传阅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等伤痕小说时，心里想那有什么意思，那不是浪费时间嘛！当同学劝他读一读，并表示可以给他提供擦泪的手绢，他也没有动心，也没觉得好奇。他觉得不应该让那些与专业无关的没必要的事情占据宝贵的时间。
芈玺回到办公室，无心再考虑他的课题，只是端坐着，生闷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