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大仙?”，同学的一句质问，常常在芈玺的脑子里转悠。他觉得“大仙”挺好，与世无争，把好处让给他人，这是大善啊。
有一天在上班的路上，看到路边一个工地围墙上涂写着“上善若水”。他心里想，“上善”和“大善”，哪个更高一层呢？“若水”又是什么意思？他不知不觉地若似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不说‘大善’，而说‘上善’呢？”
“‘上善’是至高，最高的境界”，坐在芈玺边的张小虎知道老芈肯定不清楚这句话的出处和它的意思，便压低声音接着说“‘上善若水’这句话出自老子‘道德经’。意思是最高的善举像水一样，可以润万物，却与世无争”。
芈玺没有说话，心里琢磨着我就是“上善”啊，我勤勤恳恳努力工作，却与世无争。他如吃了兴奋剂一样心里立刻高兴起来。不过，过了一会儿，他觉得用“上善”一词来表达最高境界不合适，应该还是用“大善”一词，爱的最高境界也不说“上爱”，都叫“大爱”。什么老子不老子的。
他每天按时上下班，认真完成项目上交代的工作，不主动打听院里的工作变化，包括人事变化，但在别人议论的时候，倾去一点耳朵，在他人你一句我一句中，自然得到院里的动态和一些信息。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他能超脱，不能说“大仙”，也有“半仙”了。
可是这“半仙”也有普通人的不悦。这不悦导致周末没有睡成懒觉，芈玺早早起床煮了点大米粥，热了两个馒头，打开了一小袋榨菜。可他只吃了一个馒头，粥也只吃了半碗，实在没有食欲，这一个馒头也是当个任务硬吃进去的。他现在生活理念里多了一条“人是铁，饭是钢”，无论如何饭是一定要吃的。
D课题的研究报告，一半是他写的，可最后署名中他被排到了第六名，最差也得排第三啊。
昨天，芈玺从蒋青松手里接过印刷出来的研究报告定稿版本时，第一眼发现封面上印着的署名顺序变了。刹那，心里很不痛快，顺便问了一句，“排名顺序怎么变了？”
蒋青松躲避着芈玺的眼光说，“算了，你也不图职称。他们也都挺不容易，奔职称呢。让让算了”。话还没有说完，他走出了办公室。“让让算了”，这几个字是从门口飘进来的。
原来的署名顺序是主管领导排第一，那是挂名的，蒋青松是课题长当然排第二，因芈玺是研究报告主力撰写人，排第三。报告送到领导那里审阅后，芈玺心里曾幻想过领导或许把他排到第二，因为他是这篇报告的主力人员，是最有实力的老科研，而现在却成了第六位置。这个项目组有7个人，许易霞和刘玲多次找到蒋青松表白自己的工作量，虽然不是报告主写人，但是所做的工作不比芈玺少，其水平也不比不争上游的老芈差。她们很清楚，报告名次与名誉、奖金额度有关联。
许易霞在这次项目中负责完成两个板块工作，工作量不小，不加班是无法完成的。她奔的是职称。她的硕士资历，早该解决了，但现在竞争激烈，有点成果的博士一大堆。在这种情况下，报告署名排在第三名后就不值钱了。职称是她的心病，她的其他科研单位的同学基本都解决了，她现在觉得实在没面子面对同学。她暗暗发誓今年一定要解决，她不得不计较名誉。
刘玲是兼做这个项目的，她担任着另外一个项目的项目长。她在D项目中，确实独立完成了一个板块的工作。她比许易霞早三届，职称早已解决，但钱的压力使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儿子上民办“贵族”幼儿园时一年花两万，现在上民办小学，一年花三万，为了开阔儿子的视野，每年寒暑假领孩子旅游，都是一大笔开销。
蒋青松觉得，他们俩说得有道理，他们的工作量是不少，而且加班加点按时完成所分担的工作，工作质量无可挑剔。再说，他们俩向蒋青松提出意见时都很激烈，不调整名次，恐怕他们不甘休，这边，芈玺也不在乎名次。就这样把他们俩提到了前面，这么一来，另外报告主要撰写人张小虎不好摆了，这样，干脆把芈玺排在第六位。
因这事儿去找蒋青松或领导，现在芈玺心里顾忌，他不想影响自己的形象，不想给领导和大家留下在乎钱计较钱的印象，尽管他心里恨蒋青松没有原则，没有标准。上次与刘玲联名告蒋青松，那实属无奈，为了公道，为了院里的正气。
星期一，芈玺还是高兴不起来。心里不断地说，现在这些人，与畜生差不多，为了追求自己的利益，不惜损伤别人，典型的损人利己，没有廉耻，挖空心思抢别人的东西给自己脸上贴金，往自己身上套光环。思来想去，他最后觉得这是领导的问题。心里反复说“我的水平，我的工作态度，领导应该了解。这署名顺序变了，领导怎么会不管呢？领导不应该这个态度啊！送到外面的报告，应该仔细检查，包括排名顺序合适不合适。”
尽管心里嘀咕，但芈玺没有找任何人，他不想再为这类事情去找领导。不过，坐在办公桌前，工作效率极低。这天他的尿特别多，一会儿一趟卫生间，这已经上午第四次。
在卫生间门口，芈玺迎面碰上李国庆从卫生间走出来。卫生间里没有其他人，李国庆折回厕所，凑到芈玺身边悄悄地说，“芈工，我正好上完厕所，要找你”。
李国庆是四个月前被调整到D项目组，负责一块工作的。当初他刚到这个单位的时候，也就是他的生活工具还没有置备齐全的时候，在芈玺的住处蹭做了不少饭菜，也蹭吃了他的不少米。这点，他一直装在心里，时时记着他的好处。他和蒋青松一个办公室，亲眼看见许易霞和刘玲找到蒋青松诉说自己的工作，也很清楚蒋青松修改报告署名顺序的过程。现在，他觉得芈玺实在太吃亏。他压低声音提醒芈玺，“芈工，你去找领导说说吧，您太吃亏了。改名次，现在还来得及，毕竟不是最后往上交的版本，还得印一次。如果再不改，那可没有机会了。”
芈玺想了想说，“算了”。
“那可是跟奖金挂钩。前三四名与后面的奖金差距，您不是不知道”。李国庆还是耐心地劝说芈工应该争取一下。他替芈工心里打抱不平。
“算了。我的钱花不光”。
李国庆被噎住了，“钱花不光？”他站在芈玺的身后，说不出话，只是两眼直愣愣地看他半天。芈玺办完事，若无其事地走出卫生间。李国庆跟着走出卫生间，看着他的背影，想不明白，是自己闲讨没趣，还是芈工真的有那么多钱？不在乎钱？他站在卫生间门口一直望着芈玺走进楼道另一端的办公室。他下意思地慢慢挪动了自己的脚步，他知道自己该回自己的办公室干自己的活。他突然真的很佩服芈工了，不计较金钱，不计较名利，把世界看得很淡。
州城的8月，正如一个庞大的蒸笼，在外面站它两三分钟，浑身透湿。8月最后一周的星期三下午，上级领导到院里听取工作汇报和检查工作。参会的人包括大大小小项目长、机关工作人员，占全院人数的小半数。因为这样，尽管下班时间过了十多分钟，下班班车迟迟未能发出。等待的人十分不舒服。这不舒服，不只是因下班晚点，更多的是因这里显露出的级别。这自然把在外面等待的人天然地划归于“白丁”一边，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几个女人，还有一些身上未带“长”字的老同志。一些老科研感觉很遭，愤怒，自己居然还不如那些普通的机关人员，被人为划分成三六九等中的下等。这个世界人为划分出的台阶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刻，上下越来越不和融。还有一件让全体外面等待的人气愤的是，那些所有带“长”字的，每人一件白色短袖衬衫。有几个未带“长”字的机关参会者，只好把长袖衬衫的长袖子高高地挽起来，与短袖衬衫并齐。这是党委书记的要求，这叫整齐划一，显示一个单位的精神面貌。尤其上级领导和外单位人光临的时候，要齐整。
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的一股风，研究机构也像解放军一样要整齐划一。开大会，夏天，上身一色白衬衫，下面一色深色裤子，冬天，一律穿单位给每人定制的深色西服。在这种压力下，州城研究院为了能跟上形势，给中层干部和带“长”字的科研骨干做了一件短袖衫，因为这些人开会的机会多，是工作需要。郭涛涛虽然觉得不大合适，但迫于压力也同意先给一部分人做短袖衫。后来他坚持给群众补做了短袖衫，这是后话。
在外等待的人，脸夹、额头正不断地渗出滴滴汗珠，上衣后背湿透。大家站在一处，怨声载道，有的人开始公开骂娘了。这时，办公室主任急急走出大楼走到停车点，通知大家说，班车晚一些发，到底晚多长时间，发话的人也说不清楚。
别人骂娘的时候，芈玺没有说一句话，看上去很平静。芈玺好像比别人能出汗，两夹和脖子都是汗水。他的浅蓝色圆领衫薄，彻底湿透，有两三处细小的破洞，这时比较显眼了，后背一大片发黄，臂膀部位贴到肉体上，连接之处格外打眼。他的长袖是从旧秋衣衫中截下来接到短衫上的，颜色比主体部位深很多。曾有人劝他淘汰掉，他说这种衣服反倒舒服。芈玺从裤袋子里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之后从停车点慢慢地走到主楼下面，冲着会议室窗口大喊大叫地提出了意见，“领导开会，难道不顾百姓了吗？不可以先发一辆车照顾一下普罗大众吗？领导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皇帝。不要把自己当皇帝，让全民让路”。
他的叫喊声，在幽静而空旷的院子里回荡。会议室有两处窗户是虚掩着的，参会人听得一清二楚。会场内外本院的人，都十分震惊，一个少言寡语两耳不闻他人事情的芈玺，今天怎么会如此大胆，连不顾后果的后勤工人都不敢喊的话，他喊出来了。恐怕，这种吃豹子胆的行为，在这个院的历史上还是头一回。
他这么一喊，可能领导坐不住了。办公室刘主任匆匆地跑下楼，指挥先发了一辆班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