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业内大型全国性专业学术会议在州城举行。正式代表名额只有两名,但州城研究院的人可以根据会议列出的报告题目,愿意听的都可以去听。李跃进按着院长的意思,拉着芈玺作为正式代表参加了会议。郭院长希望芈玺不要沉下去,能够跟上形势,发挥他的长处。他们俩不住酒店,不开房间,省了一笔钱,只交了点材料费用。他们要每天从家里早早赶到会场,按时听报告。
第一天上午中场休息时,李跃进拉着芈玺走出会议室,去吃走廊大厅上摆出的茶点。这正合芈玺的心意。芈玺早上只吃了一个煮鸡蛋,肚子空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中国也学着国际会议的模式,中场休息时摆出一些水果、饮料、点心供大家消遣。茶点比较丰富,饮料有绿茶、红茶、咖啡,水果有西瓜、苹果、哈密瓜、桂圆,点心有六七样。他本想吃些点心,拿点心的人有点多,他先在小碟子里盛满了水果,吃好一小碟水果,觉得不过瘾,他把叉子和碟子放到残盘盆子里,拿起一个新的小碟子,去盛满了各种点心。他端着一碟点心,边吃边去了站在僻静处的李跃进身边,李跃进手里端了一杯咖啡。他们俩几乎面朝宣传板站着,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
这时有个四十多岁模样男人在他们俩背后瞄了一会儿,走到芈玺身后,用拳头重重地捶了一下他的后背。芈玺手里叉子上的点心掉到了地上。
“哎呀,对不起”,那个人立马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小块蛋糕,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芈玺认出是本科同学秦玉来,“噢,玉来,玉,来了。好久未见到你呀”。芈玺很高兴地也回了一拳,并向李跃进介绍说,“这是我的本科同学。现在广州”,芈玺转身对秦玉来说“这是同事,李跃进”。
他们三个聊了一会儿,秦玉来提醒芈玺说,“在参会名录里,你的职称写错了,写了个‘工程师’。我报到的时候看到的。在发放正式通讯录之前你赶快去改过来吧”。他认为芈玺最起码是高级职称。
这个职称,现在,在人们的心目中成了某种地位某种级别的象征,其专业水平的意义反而有点淡了。职称高,不一定被大家认定你水平高,但可以肯定你混得不赖。无论走到哪里,大家首先关心的不再是你有什么大成果,而是你的级别混到什么程度,或者职称解决到什么程度。如果有了一定的级别,职称也解决了,表明混得比较滋润,混得有面子。所以,对此类事情看得比较重了。
芈玺有点迟疑地刚张了嘴,“那个……”。
“噢。”旁边的李跃进抢了话题,表明他们知道这事了,他又接着说“我们这位是‘怪才’,他有自己的专利”他的口气让人感觉炫耀自己某种与众不同之物。李跃进知道职称是芈玺内心深处不可揭的伤痛。他帮芈玺遮掩了这块不好看的疤,保护了芈玺的面子。这使芈玺的自尊心得到了维护,也让他感觉很受用,隐隐作痛的心得到了一点抚慰。
“啊?”秦玉来先是惊讶,后非常钦佩地说,“你真行,你还有专利呢!”他没有细问是什么方面的。自认为应该是软件方面,因为芈玺的数学基础比较好,具备这个条件。秦玉来说,现在好像软件方面提出专利申请的比较多。
芈玺忽略过去了,没有解释。
同学羡慕、赞叹的目光,暂时满足了芈玺的虚荣心。面对着同学的赞扬,芈玺笑着保持了沉默。但内心的酸苦又被搅起来,不过他已经习惯,慢慢地把苦水咽了回去。一提起专利,芈玺内心深处五味杂陈。专利的转化已成泡影,曾与四五个人谈过,也实施过一段时间,但总是没有进行到底就崩裂,多因与合作者的思路合不上拍。他总是埋怨这些有点实际操作能力或经济实力的人,不是把自己的价码抬得太高,就是太自以为是。他没有反思过自己,因为他总感觉自己是对的。思路不和可以找不同合作对象,可是时间不客气,不留情面,哗哗地流过了五年。专利保护期限一到,他的专利作废。当然别人不知道他的专利是否作废,而且绝大多数人连是否有专利保护期这档子事儿都不清楚,从不关心此类常识。芈玺也从不与他人提及这些事儿。
那个专利来之不易。芈玺从辞“官”那天开始冥思苦索自己将如何体现人生价值,以自己的学识和条件不应该比别人差,应该具有有别于他人的让人刮目相看的东西。半年过去了,他想到了一个可以研究的项目,电动车收纳箱防盗。上班时间他干项目长交给的业内科研项目,业余时间全泡在电动车收纳箱防盗研究。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淌了近两年,他拿到了国家专利局颁发的电动车收纳箱防盗专利证书。他没有声张,只是过了一些时日,告诉了李跃进,也给他看了专利证书,李跃进也开了眼界,知道专利证书长得什么样,又过了一段时间,芈玺把有一项专利权的事情告诉了张小虎。暗地里他在联系一些熟人,想把专利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活生生的经济,但没有成功。
“怪才”,一词是一个刚到院里不久的年轻小伙子“叹”出来的。有一天,他看到芈玺穿衣不讲究,但有点特别,西服领子后接了一顶不三不四的帽子,觉得这人有点怪。过了几天,他又看到芈玺带的帽子有点怪里怪气,仔细一看鸭舌帽两边缝接了能够盖住太阳穴的耳朵,而且是与黑帽不同色的咖啡色。这时他觉得这人心里有点问题,再想,真的有问题的话怎能搞科研呢?后来他知道芈玺是中科院“****”后第一批研究生,有些数学上的难题,好多人请教他,写文章也不错。他觉得芈老师这个人应该算人才,所以感叹他就是那种独特的“怪才”。
“怪才”,保住了他在世俗中的“面子”,“怪才”也意味着与众不同。的确,有不少作法,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学术会议的第二天晚上,芈玺要请秦玉来吃顿饭。他带同学进了一家“东北”小吃店,说,“这儿的饺子挺好吃”。在这儿吃饺子,比较合算,一盘饺子二十五个,个头又大,一人一盘足够,才十五块钱,两盘三十块钱,再加这儿的黄酒,花不了几个钱就能搞定。
秦玉来说,“你这人,你看你,我是东北人,成天吃东北菜。你不会请我吃这儿的本地菜?”
“这儿的菜,没有什么味道,就吃饺子吧”。芈玺觉得同学之间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友情。
那同学也没再说什么,客随主便,这是中国文化。
服务员手上拿着菜单夹子,殷勤地小跑过来伺候了,“先生,点菜吗?”
“两盘饺子,一瓶黄酒”。
芈玺看着这多年没有见面的老同学聊开了,“你过得怎么样?”
服务员写好这两款物名,还恭恭敬敬站在边上耐心等候客人继续点菜。
“麻麻糊糊”秦玉来说着,看着芈玺,心里疑惑,“这小子怎么这德行,把服务员晾在一边”。
秦玉来实在忍不住,问芈玺,“菜,你点好了吗?”
“点好了”,芈玺告诉服务员可以上了。
秦玉来叫住了服务员。看着芈玺说,“喝酒,这不够。撤一盘饺子,加三个菜。我来点”。秦玉来点了一份红烧子排、一份地三鲜、一份小鸡炖蘑菇,外加一瓶一斤装“伊利特”酒。
“那,黄酒撤了吧”,芈玺告诉服务员不要黄酒了。
喝了一会儿酒,秦玉来终于发现芈玺的服装不顺眼。芈玺的西服后面,多了一顶三角形的帽子。针织面料,在西服领子后面外加的。
“你这是特意买的这种款式?你也跟潮流呢?现在什么奇装异服都有。毛料西服后带这种帽子,这算咋回事?真他的,独一无二”。秦玉来看着芈玺的西服怎么看都不顺眼,心想,这社会怎么奇特怎么来。
芈玺觉得这很正常,“不是买的,单位量身定做的工作服。”
“啊?”秦玉来有点不懂了,“这?”。
芈玺接着说“一套纯毛料西服,质量挺好。帽子是我自己加的,到菜场小缝纫摊,让他们按我的要求接的”。
“你?有病啊?西服上接这种帽子?”秦玉来无论如何想不明白,眼前的芈玺这是怎么了,这哪是大学时期的芈玺啊!变了,变了,不只是社会在变,人也在变。噢,他突然悟到,变是正常的,这世界哪一个东西不在变?不是这么变,就是那么变。秦玉来两眼盯着芈玺,在寻找变化的部位。
“刮风下雨,用得上”。芈玺因引起了别人的关注而兴奋。
酒喝了近两个小时,两个人喝了一斤白酒。酒没了,聊得也差不多了。芈玺叫来了服务员,要结账,他把银行卡交给服务员说,“刷卡”。
“先生,我们这儿刷不了卡。我们刷卡机坏了,只能付现金”。服务员有点为难地作了解释。
芈玺掏了半天裤袋,现金不到一百元钱。同学说“我来”,他把手里的二百元大票交给了服务员。服务员很快找回了零钱,“四十九元五毛钱。”
在酒店门口分手的时候,秦玉来再次劝芈玺,说,“你还是先把职称解决了,不然太窝囊”。秦玉来真的关心芈玺了,照这样下去,这样的岁数非常容易********。
“嗨,那么在乎这干吗?我有我的自在”,芈玺做出一副很不在乎的口吻。
“你,靠,花岗岩脑袋呀?”
“你太俗了”。芈玺借着酒劲表现出了一副潇洒。
“你不是俗人?你是大仙?”
秦玉来突然觉得和他说话说不到一条路上去,说不通,他真的觉得芈玺哪里出了问题。秦玉来无话可说,说了声“再见”,连头也没回走了。
芈玺应了一句,“再见”。他站在路口久久未动,过了七八分钟后醒悟过来,他本可以打的顺路送玉来去他住的酒店,现在晚了,人家早打的走了。
芈玺突然点头自言自语道“是大仙”。他被“大仙”一词蒙住了,更确切地说迷住了。他觉得“大仙”一词非常好,非常合乎自己。自己的确比这些俗人高一层,不追求金钱,不追求名誉,那都是过眼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