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级,也就是这个所的顶头上司陈总,今天下午到了州城,晚上要听三十分钟的汇报。为了给他汇报,所领导、中层干部、科研骨干,共三十来人,未能按时下班,在食堂每人吃了一碗面条。
七点二十分之前,这些人全部在五楼的会议室聚齐。陈总在张扬所长的陪同下,七时二十八分,准时走入会场。陈总微笑着,举起右手,向大家招手致意。顿时,掌声雷动,气氛热烈。张扬所长向大家介绍了陈总和陪同领导来的易副处长。
大家的目光聚集到陈总身上。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脸白晰,两夹瘦削,五官还分明,眯眯眼睛,身材适中,上着白衬衫,下穿黑色西裤,胃部有点圆。所里的汇报是宋总作的,七点半开始,二十分钟,陈领导讲话三十五分钟,所长讲几分钟的话,一磨蹭,近九点会议才结束。
有几个人,在电梯里发了几句牢骚,“现在的领导就是耍权力。这些汇报也不是十万火急的,非得在晚上听吗?”
“他讲的话,我都没听明白,到底讲什么了,也没讲出具体什么东西呀!”
“饿死我了,一碗面条不顶用”。
“我也饿”。
好多人不清楚,领导工作的安排。明天和后天是“野外考察”,听汇报只能安排在晚上。再说不能让领导不吃晚餐,所以晚了点。
所里两个副所长出差在外,党委书记这两天老母亲病危回了老家郑州,宋总也在第二天要出差。第二天一大早还没上班呢,张扬所长接到工会主席的电话得知老科研人员老胡的父亲昨晚去世,他得去看一下。张扬没有放下电话,直接给综合室主任冯军打电话安排了陪上级领导“野外考察”事宜,他告诉冯军把芈玺带上,因为芈玺那个纵向课题就是陪陈总来的易副处长直管。张扬又给易别处长打电话告知他今天白天不能陪同的事宜。
冯军没法电话通知芈玺,芈玺没有电话,只好先去上班,然后再告之与他一起陪同领导野外考察。芈玺刚进办公室就接到了冯军的电话。野外考察,芈玺边下楼梯,边猜考察哪里的剖面露头呢?州城附近似乎没有可看的,需要走出去。看剖面,正中芈玺的心思。他老早想找个机会再出去看看州城周边的剖面了。想到这儿,他折回办公室取了工作用照相机。
对考察路线,易副处长早有安排,第一天州城的几个景点,第二天是大阴山。芈玺大失所望,不过第二天的大阴山应该是可以看的,他没有去过,多年前看过大阴山地区的资料。
芈玺第一次干真正意义上的伺候上级领导的差事。他奔波于各个售票窗口和景点出入口之间,因为带了相机,不得不按领导的要求给领导照相,他忙于里里外外。这些景点,他没有来过,但没有时间好好欣赏。中午,他们去了一家州城特色菜馆,是中等级别的餐馆,因是中午,冯军没有点白酒,点了四瓶啤酒。陈总吃得并不多。冯军陪两个客人去卫生间时,易副处长提醒冯军说,往后不要来这种太大众化的餐馆,太吵杂。冯军点头表示明白,“好”。
饭店门口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比较拥挤,接待车一时过不来,领导只能站在饭店门口等待。等候时间稍长了几分钟,陈总说工作考虑不周全,他对芈玺说,你应该更早些出来去把车引过来。这一上午下来,芈玺已经心里不舒服,心想借着考察之名玩罢了,哪里是考察。这时陈总的不满意让芈玺产生了极度的反感。他望着小车开过来的方向,没有做出反映。他没有想到,因为多等了几分钟,竟有意见,听取所里汇报时也没这么认真,也没有提出具体意见,都是不着边际的大而华之的所谓的宏观建议,都是大套话,却对吃喝玩这么在乎。芈玺忙于点茶点菜,忙于先去柜台掏钱付账,联系司机把车开到饭店门口接领导,他连饭都没能吃饱,有的菜连尝都没有尝过。
芈玺心里不断地责骂自己,我怎么也干起这档子事儿来了呢?这叫什么事儿啊?不干正经事儿,干这等没用的陪吃陪喝陪玩。他突然想起前年所长让他代写的一篇论文,可能就是这位陈领导。他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些图歪门斜道拿公家钱不当回事儿的“官老爷”们。他心里说了好几次,明天说什么也不能再陪这个“酒囊饭袋”。他很想此刻就甩手一去了之,但他忍了,为了冯军。
晚餐安排在五星级酒店。芈玺远远地一眼看到在酒店门口等候的张所长、工会主席和所办主任。陈总去了卫生间,所办刘主任在卫生间门口等候他,所长、工会主席在包间里一直站着,等候领导先入座。张扬所长与陈总行政级别一样,比陈总大几岁,但陈总是上级机关的领导,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等待着。陈总在卫生间足足呆了十分钟,在所办刘主任陪伴下来到“听雨厅”包间。
“大家坐,坐”,陈总看到大家客气地站着等候他,让大家赶紧坐下了,他在张扬所长的引导下入座在主宾位置。主宾位置的餐巾造型是仙鹤长寿吉祥物,正是陈总非常喜欢的动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他比较在乎酒局餐桌上必不可少的自己面前的这种造型。他用服务员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手,擦了脸,说“咱们简单点”。
张扬所长殷勤地看着陈领导堆着笑容说,“菜,点好了。陈总,您看,酒,‘茅台’还是‘五粮液’?”
“茅台吧”,陈总没有多想。他喜欢“茅台”的贵气,喜欢最高端,它是中国高端宴会上的“贵客”,是中国白酒中至尊者。他个人其实更喜欢“五粮液”的醇香和柔和,但他在每每酒局上毫不犹豫地排除它。
酒点好了,张扬所长向陈总介绍了对面坐着的一个女宾,“陈总,这位是来我们所里商谈项目合作事宜的华裔美籍人,Jean小姐”。
陈总刚才忙于进入自己的位置,忙于点酒,没太注意站在后面的这位女士。陈总隔着大桌子,伸出手,“你好!”,他轻微上下摇晃着Jean的嫩白手说“秀色可餐啊”,Jean应和了一句,“您好!”
陈总的手握得紧了点,好几妙。Jean虽然在美国生,美国长大,但对中文吃得很透,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兼上中文学校,中国几大名著不止读了一遍,有的章节读了两三遍。她笑着说“中国文化博大,其中吃的文化首屈一指。民以食为天嘛。中国人过去太穷,太饿肚子了,太想吃了,所以什么都愿意用‘吃’比喻”,她看着陈总说,“您刚才还把我的容貌比喻成‘秀色可餐’。”她刚才从陈总的眼神,轻浮的动作,读出了陈总微笑背后对自己的轻慢或不够尊重。
在座的人,惊讶于这位小姐的中文和知识面。陈总轻微尴尬,但领导还是领导,立刻回到自己上峰主导地位,微笑着轻轻点着头,以压倒一切的口吻说,“你的中文不错嘛”。
冯军看出陈总的尴尬,为了遮一遮,打打圆场,向Jean请教说“还能举出用‘吃’表示的比喻吗?”
Jean瞪大眼睛说,“有啊。我问我的朋友,日子过得怎么样,他们说‘混饭吃’,我问他的孩子怎么样,他说成绩有点不理想,给孩子‘吃小灶’。问另一个朋友,工作找没找到,他说目前‘吃老本’。我们那边一个中国餐馆的老板骂伙计,‘吃干饭’。我的好多中国朋友说,我对中文和中国文化‘吃深吃透’”。Jean很明白中国餐桌文化,这里唱主角的不是她,是那位BJ官员,不再说下去了。
五星级酒店服务员的服务水平很高,不打搅客人们的聊天。对话有了空当,三个服务员围上来三四妙内把六个冷菜摆好,接着奥洲鲍鱼、鱼刺、佛跳墙、奥皇虾俩吃等十二道热菜陆续上了桌。这一桌酒席水平到位,陈总露出了笑容。酒过三巡,陈总兴致勃勃地谈起大家应该更加努力,向科研的最高目标前进之类。易副处长十分领悟领导的内涵,不失时机向大家介绍了领导的学术成果,并有些神秘地透露出陈总已成为今年院士候选人。易处长领着大家为此又举起了酒杯,这是很好的举杯理由,一祝陈总吉人天相,再祝鸿运高照,三祝万流景仰。陈领导喜欢热闹,这种气氛就是他要的场景。
茅台酒消费了三瓶,酒足,肚子鼓,肇得大家脸红脖子红,酒席结束。服务员给所办主任送来的账单,芈玺在一旁一眼瞄到了9999元,8个人一顿饭。这还是店家打了九八折。大吃惊,天价,他怀疑是不是酒店搞错或玩猫腻。芈玺实在忍不住了,问了一声服务员,算得对不对,服务员说没错,每一个菜价,很清楚,计算机算的,不会错。在他的心里反复说,公家钱不心疼,公家的钱不心疼。
陈总满面红光,高高兴兴地走出包厢,略微放慢两步,等芈玺走到跟前回头拍着芈玺的肩膀说,你今天辛苦。芈玺受宠若惊,马上说,“不辛苦,领导纡尊降贵光临我们基层山水,蓬筚生辉”。“纡尊降贵”一词是前几天偶然翻报纸时看到的词,这时竟然脱口而出了,连他自己也没有搞明白这么使用合适不合适。
其实领导话还没有说完,芈玺接话太早了。领导看了看芈玺并没有笑容的脸庞,“你明天就不用辛苦了,有他们在就行”。
芈玺明白,这是领导对自己的服务不满意,逐出陪同行列,他说了一句“好”,便放慢脚步,走进了厕所,顺手拉了一下冯军,忍不住对冯军说,这不是什么好官,阴鸷。
“什么叫阴鸷?”冯军知道不是好话,但不太理解这个词的确切意思。
“阴险,狠毒”。
“你今天对领导太严肃了,话也少”,冯军说。
“我到底说什么呢?不是一路人,三句嫌多。我也不会阿谀奉承”。芈玺真后悔今天乖乖地听了主任的安排,扫侧所也比这好受,“我看他那摆普的样子就难受。我真搞不明白,他这样的能当院士,那咱们科研界玩完了。咱们还那么认真有意思吗?”。
“你别忘了,前年还是去年,宋总让你给人写一篇论文的事,就是给他写的”。冯军的意思现在就是这个风气。
“幸亏,我没写,要不然,恶心死了。那篇文章最后谁写了?”
“还能是谁,蒋青松。他知道后主动请缨的”,冯军还补充了一句,“后来,这小子翻译成英语,给他发在一家外刊了呢!”冯军也不满意这种做法,但不满意只归不满意。
“靠,真没劲”。芈玺心底里本来有股莫名的愤怒,现在这股愤怒燃起来了,“真他的,现在是什么世道?”一股失望、一股愤怒、一股想打破这个世界而又无奈,汇聚在一起搅得他心烦意乱。
冯军说,“咱们不管它,把咱们自己的工作干好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