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事,你以为是梦魇,你在其中挣扎反复却摆脱不得。但只有在午夜梦回惊醒之时,你才清楚的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是你悲惨的、真实的生活的写照。
石亨拥着被子从梦中惊醒,茫然的环顾四周,红木雕花的床梁映入眼帘,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中也清晰无比。他长叹了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他这才放下心,缓缓的躺了下去。
清晨的光线透过窗纸照了进来,无数尘埃相拥而舞。窗外,有不知名的虫儿在发出兴奋的叫声,偶尔还能听见几句下人压低声音的谈话。
还好还好,差一点,石亨以为自己就要溺毙在漫天的雨水中,那微凉的触感那么真实,他甚至都感觉到雨水从鼻腔涌入,渐渐无法呼吸,也无法呼救。
他穿着脏乱的军服,纵使被皇上被俘的消息所震惊,然而脚下的脚步却无法停止。他蜷缩在那个小小的山洞中,身上满是泥污,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蜷缩着,一动也不动,全身颤抖,害怕到极点。
这是梦,这一切都只是梦……
石亨拥着被子,不停的告诉自己,终于,在连续念了十几遍“这是梦”之后,身体的颤抖才慢慢平复下来。他睁大了眼,再也不敢闭上。
上朝之时,石亨不想同任何人寒暄,只低着头一心往殿中赶,忽然听到身侧传来一把声音:“忠国公,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莫非是近日太操劳了。”
他声音极大,引得数人都向着这边看过来,石亨气急,却又不好发作,只能没好气的向着来人道:“家中正在修葺,人多嘈杂,我这才没休息好,多谢端王关心了。”
言罢一拱手,也不待来人再说话,便匆匆向着殿中而去。
端王看着石亨远去的背影,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
这是天顺三年的秋天,风起云涌。
石亨也没有想到,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上朝。石彪谋反一事,石亨早已知晓,然而皇上一直也没有对此事作出任何反应,他以为这件事也会像其他事一样,最后不了了之。没想到,皇上不动手则已,一动手便是雷霆之势,让他丝毫没有反击之力。
天顺三年秋,石亨受其侄子谋反和凌辱亲王罪株连,停止上朝参见,削官为民,并究治石亨朋党,悉数罢黜。
石旖然提着食盒走在府中的小路上,道路两旁的花木早已枯败的不成样子,枯枝烂叶几乎遍布了整条小路,她提起裙裾小心的走着,不让那些垃圾弄脏自己的衣裙。不过半年的光景,昔日金碧辉煌的忠国公府已然落败成今日这般模样。
“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发出刺耳的声音,寒风裹着雪花呼啸而来,来人显是没想到风这般大,放了手中的东西,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门再次推上。屋内一片死寂,只隐隐绰绰的看见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石旖然走上前去,将食盒内的清粥放到桌子上,冲着石亨道:“父亲,用点粥吧,您一日都未曾进食,身体如何扛得住呢。”
石亨抬起头,即便屋中光线有点暗,他仍然清楚的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脸上的疲态。豆蔻年华的女子突然从枝头坠下,石亨不敢想会是怎样的结局。
“旖然,我明天让人送你去非梦山庄吧,你和段皓擎有婚约在身,段荣宣不会见死不救的。”石亨下定决心,又补充道,“明天让周妈同你一起去,出嫁从夫,这个家,你就别再管了。”
石旖然一惊,然而眼下的局势她却是极清楚的,只得顺从道:“父亲,让我陪您过完这个春节吧。”
天顺四年正月,石亨下狱,以谋反罪处斩,并没收其家资,其子石后同入狱,其女石旖然不知所踪。
石亨枯坐狱中,每天只有那么一点时间,阳光会透过狱窗投射一点光线进来。就在那小小的一片地方,也有无数尘埃拥挤着,争夺着属于自己的空间。忽然,石亨听见远处传来的一点脚步声,不知道为何,在那一瞬间,他就确定了那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能够帮助自己逃出生天的那个人。
脚步声慢慢的近了,直至到跟前,停在了石亨的牢房前。石亨害怕的不敢抬头,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一个人身上,万一不是他,那对自己而言,将是万劫不复。
可是,自己甚至都不知道,那个人真实的样貌,真实的姓名。只是记得在自己没入尘埃之时,那个人犹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将他从泥潭中拉了出来,随后便指了他一条青云之路,扶摇直上。
石亨抬起头,眼前出现一张苍老的脸,虽然已经过去十年,但老人脸上的每一条的皱纹都仿佛停在从前的位置。
“救我。”
“我许你一条青云路,你却自找死路。”老人的声音在黑暗的牢房中响起,沙哑的撞击着狱房中的每一块石砖,震得石亨耳朵嗡嗡作响。
石亨大惊,的确是一条青云路。当年老人将他从山洞中拉出,让他单骑回城,自陈降官赎罪,后又向上提议募兵……直至后来夺门复位,自己按照老人的指示一步步走到了国公的位置。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今天的局面……
“救我,我不想死……”石亨毫不怀疑老人的能力,在他心中,只要老人愿意,救他不过是举手之劳。
好在老人没有让他失望:“好,我再给你一条生路。明日你便启程赶往辽东,投入许豫军中,以你的才干,相信很快能够得到重用。但是,我要你终生不得踏出辽东半步,你可能做到?”
“我可以,我可以,我发誓此生再不踏出辽东半步,如违此誓,天打雷劈。”石亨生怕老人反悔,赶紧举手起誓。
“好。”老人满意的笑了,“我可以救你一次两次,同样的,我也可以让你死百次千次。”
老人虽然在笑,然而口中的话却让石亨打了一个寒颤,他相信,如果自己违背了老人的话,结局可能比现在要惨千百倍。
“噢,我差点忘了,你送到非梦山庄的女儿,我也会找人照顾一二,你大可不必担心。”老人转过身,缓缓的向着狱外走去。
牢房中又恢复成一片死寂,只余石亨呆立原地,一脸惊恐。
天顺四年二月,石亨病死狱中,石彪、石后皆处斩。
从此,大名朝赫赫有名的石氏一族彻底凋落,掩入尘埃。
而此时,石亨正一人一骑,狂奔在去往辽东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