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邬阳城郊
一雷惊蛰始，穹遥野户开。
雨托寒夜去，风送海云来。
仓禀无存粟，膏泽且慰怀。
此时衣袖湿，无力顾余哀。
老者放下了锋钝毛稀的斑竹狼毫，摇了摇头，对书法和诗句都不甚满意，而又无可奈何地叹息道：“人之老矣，才之尽矣。”破损透光的屋顶淅淅沥沥滴下雨珠，有些打在老者身前那张写满诗句的发黄的宣纸上，让人顿感些许的苍凉。
老者看着卜盘，虽然早知结果，还是又给自己算了一卦——太岁行天伤，流年逢七煞——大凶。他略带悲哀和自嘲地笑了笑：“真乃‘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天地生生不息，周流不虚，命有公转，运有常理。丧门劫煞，大限将至，命盘既定，万事随天吧。”语罢，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几滴殷虹的血，顺着嘴角流下，落到地上，滴答滴答，不知是雨滴还是血滴。
“爷爷，您还是回床好生歇息，郎中说了，痨瘵主乎阴虚，需补虚培元、抗痨杀虫方能复其真元。我到药铺按方给您抓了黄岑、丹参等药，已经熬好了，想必您喝下去会好起来的。”已到金钗之年的雨霁端着一碗药汤，走到了老者身旁，白驹过隙，当年脸上擦着煤灰的小丫头，已经初现亭亭玉立的模样，经年累月诗词书画的熏陶，让这个终年待在农家小院的姑娘反而有了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此病积年累月，经久不愈，渐就顿滞，其邪辗转，乘于五脏，病及于心，已入膏肓，及时尽孝，早备后事吧。”望着老者日渐枯瘦的身形，雨霁不禁想起了郎中的话，鼻头一酸，又迅速抑制住了情绪，强颜欢笑，仿佛仍旧看得到老者病愈的希望。
“爷爷一生福大命大，气实运坚，还远未到命绝之时，爷爷精于命理卜算，能不清楚所剩时日?辛苦小霁了，不必过虑，爷爷还要亲眼见到小霁成人的模样呢，也算能对得起你早亡的父母了。”老者注意到了雨霁刻意掩饰的神情，还是在枯黄的脸上费尽力气挤出一丝笑容，聊作安慰，以期让雨霁能够放宽心，不过于忧虑。
“嗯，小霁知道了。小霁信爷爷，这病一定会好起来的，待以后小霁出嫁之日，爷爷还要坐在高堂之上，受小霁拜礼呢。”雨霁把汤碗放到桌子上，强笑道：“爷爷，快趁热喝了吧，喝了会好转呢！”
“放那即可，爷爷这就喝，你先去伙房盛饭吧，爷爷把这拾掇一下。”
“嗯，小霁这就去盛饭了。”雨霁转身之时，余光瞥到了地上那斑斑血迹，心里一紧，快步走出上房。刚出房门，两行热泪抑制不住，滚滚而下，她只得掩面蔽口而泣，用尽力气压低声音，以求不被老者发觉，步履蹒跚地走到伙房内，哭了许久，方才抑制住。
房中的老者，静静地看着那碗热气逐渐消散的汤药，良久，颤巍巍地端起碗，打算一饮而尽，然而，喝到一半时，胸腔中一阵闷痛，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嘴中汤药随之咳出，汤碗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剩下半碗药汤溅湿了老者的衣襟和桌上的宣纸。
老者万般无奈地垂下了头，额抵桌上，顿了一会，双拳捶打桌面大呼：“吾本欲竭忠尽力，抚育后辈，奈天意如此。病入膏肓，命垂旦夕，悠悠苍天，曷此其极！不及终事，饮恨无穷！”语罢，悲痛之情涌上心头，却发现自己连哭出眼泪的气力都不再有。
院内，雨停，一片寂静，只剩远处乌鸟哀啼。
傍晚，东风忽起，透过窗缝，吹得屋内灯火摇曳。
老者摇了摇竹筒中的卦签，心中一惊，顿觉不妙。撑起身子，起身抽出一直藏在床下的木匣，木匣已然古旧，蒙上一层灰尘，然却是雕花莲纹沉香木制，价值不菲。老者把木匣置于桌上时，便已气喘吁吁，咳嗽不止，而后竭力呼唤着还在院中的雨霁。
“小霁啊…..小霁，过来过来。”老者气若游丝地说道。
“爷爷，我在呢，什么事啊，这么急。”雨霁正在清扫院落，听见老者那急切的呼喊，便急急忙忙奔进里屋，小喘了几口气，微红的脸上还挂着汗珠。
“拿此木匣，即刻由后门而出，到邬阳城中，寻德济药铺张掌柜，给他见此物，他便知晓何事，之后方可开启。切记，中途一刻不得停留驻足，不得回头！”老者半倚在桌旁，急促而严肃地说完了这番话。
“这么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爷爷？所为何事?您不说清，我就不走！”雨霁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没反应过来，但知晓肯定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无需多问，速速离开，不得耽搁，走！”见雨霁迟疑，老者越发心急，急火攻心，又咳出了血。
“不！爷爷你都病成这样了，小霁不能离开您。是不是不要小霁了，小霁有何做不到位的，您说出来小霁改就是了。”看着老者这种情况，雨霁急的哭了出来，跪下来拉着老者的枯瘦的手求着老者。
老者谈了一口气，慈爱地摸着雨霁的头道：“并非抛弃小霁，实为不得已而为之，爷爷又何不愿你有安身立命之所。速速起身，离开此地，不然我难以释怀，你若渡过此难，爷爷便处于九泉之下，也能含笑而去。戴上门边斗笠，去，去，去！”
老者推开雨霁，用最后一丝威严，望着泣不成声的她，眼神中尽是坚决。
雨霁抹掉眼泪，抬头正对老者的目光，便知自己已经是不得不离去了。她没有再多说话，抿着嘴角，眼泪又止不住地溃堤而下，但步伐却并未迟缓，怀抱木匣，拿起斗笠，临出房门的那一刻，她带着哭腔回头看着老者，语带颤音道：“小霁走了，您多保重。”说罢，便扭头从后门而出，朝着城里疾去。
行于小道之上，她看见官道上，一队队官兵捕快正骑马朝着小院的方向扑去，只见星星火把，连绵不绝。她突然明白，等待老者的，将会是什么，回过身来，向着老者所在的方向，跪下，叩首，长长一拜。
此刻，远处惊雷一闪，大雨滂沱而下。
老者静静的坐在屋内，听着狂风呼啸，不知在等着什么。
直到门扉洞开，人马的喧闹声不绝于耳。
雨霁依然在那个地方俯首跪拜着，边哭边大呼喊着“爷爷”，而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风雨雷电之声，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无助与绝望。突然，老者临走的嘱托浮现在脑海，她不能在此驻足，于是雨霁微颤着站起身子，迎着风雨，向邬阳城一步步地走去，渐渐的，身形消失在雨帘夜幕之中。
阵阵白光，点点斑驳，漫漫前路。
幽蛰夜惊雷声起，萧瑟风雨话别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