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片地······”
祁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了昔日里生长过葱郁的麦苗的荒草地,地里横七竖八地竖着冻枯的草杆。他怔怔的看着,许久之后,才迈过眼。
“他们都没有再打理过。”他微微垂着眼,长睫毛盖过了眼眶下的青黑。
陆羽茉的鼻子猛得一酸,她差点落泪。
多少次,她看着那片荒凉,心里一遍遍地问:“为什么不回来,怎么能把什么都丢下了——”
可现如今,他站在这,他的眼里有太多的无奈和伤痛。
李清照写: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他没有流泪,可是他的目光那么悲恸。
他们在小小的十字路口分别,各自回家。
往前走了不知多久,陆羽茉回过头。他远去的身影慢慢看不见,眼泪就那么流了下来,她的眼眶那么红,像已经忍了很久很久。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抬起手擦干,扬起头的瞬间,忽然又笑了,可那笑容里却充满了凄酸。
至少你安然无恙。
她昂着头看了看似乎永远不会放晴的灰沉的天空,抬起脚迈开了步子。
祁辰的脚步越来越慢——
曾经,父亲看不得那条小路上有哪怕一根多余的杂草——那条直直通往家门口的小路。
每次他放学回来,远远地从还在柏油公路上的时候,就能无比清晰地看见那条路。冬天下雪的时候,父亲总是一遍遍地清扫,不会让路上有一丝积雪,所以——他从来都可以毫无顾忌得走在上面,甚至可以走得东倒西歪,都不怕摔倒。
可是,此时,他怕了——
小路边的枯草杆很粗,以往,父亲早就割下来放着冬里生火取暖。现在,厚厚的积雪覆盖着路面,他慢慢地停了下来。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他们都不在了。没有人再会为了他一遍遍清扫门前的积雪,只为等他回家,没有人······
远远望着紧紧闭着的深色的门板,他痛苦得闭上眼睛。
朱红色的门板上锈迹斑斑,表面的漆零星脱落。父亲生的一双巧手,这漆都是他自己刷上去的。
祁辰的手颤抖着抚在上面,冰凉的寒意刺痛他的掌心。
他掏出姑姑给的钥匙,看着生出了铁锈的锁,哆嗦着手不敢去开。
那被父亲打理地一丝不苟的院子会不会生满了疯狂的杂草?那被母亲收拾地整齐妥帖的屋子是不是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将脸贴在冰凉的门板上,痛苦地呜咽着,隐忍的泪水汹涌地漫在刀削般深刻英俊的脸颊。
他再叫一声爸妈,还会有人一边连声应着他一边脚步匆匆跑来为他打开这扇门吗?
他紧紧地攥着那把钥匙,曲腿靠在门边,很久很久。
……
“他爸,快出来!”祁辰踌躇着踏进大伯家的院子,听见妇人的声音。
眼睛循着声音望过去,他看见了他的大伯母。
“是——”中年男人缓步走出了屋子,迟疑试探的声音,“小辰?”
“嗯。”祁辰望着大伯父较昔日里略微发福的脸,一时间无话。
眼睛环顾四周一圈,他低了低头,觉得像有什么卡在了喉咙里,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哦!看我这记性,”妇人双手拍了一下衣衫,“慕云说了这周小辰要回来的!”一瞬间满脸堆满笑容,“来来,快进屋,别冻着了!”说着走了过来。
大伯父也跟着连声附和:“对,小辰,先进屋吧!”
“爷爷奶奶呢?”祁辰问,顿了顿,“我想先看看他们。”他的声音沉沉的,看着大伯父的眼睛说。
似早有预料,大伯父径自走在前面:“过来吧。”
走进偏屋,逼仄的空间首先入目的是一张四角木桌,再往深处,则是堆满了粮食和杂碎。
祁辰看见了爷爷伛偻的背,似乎正低下头和床边人说着什么。
少年的红着眼眶,慢慢地、轻轻地挪动步子——
“听话,再喝一口,喝了病就好了。”老人沙哑闭塞的声音既小,又缓。
祁辰看见了头枕在微微抬高一个弧度的枕上的奶奶。
她灰白的头发黯淡零落,凹陷的眼眶嵌着一双浑浊的眼球,苍老皱缩的脸上布着深褐的老年斑。
看见他,老人眼神一顿,慢慢地,有泪水蓄满了眼眶:“是小辰……回来了吗……”声音小,吐出每一个字都耗费天大的力气。
祁辰上前握住奶奶枯瘦的手,低下头,发出了低低的压抑的哀嚎。
小时候,家里人都觉得男孩子不应该太娇纵,父亲严苛,也不让爷爷奶奶过分惯着他。每次赶集,经常是爷爷奶奶带着他去。他总闲他们走得太慢。爷爷总在身后喊:“小辰,你走慢一点,等等我们。”他收了又收步伐,见他们还是跟不上,索性跑到他们身边,拉起爷爷奶奶的衣袖。这时奶奶总是惊慌失措地喊:“哎呦可使不得,这把老骨头要给你拉散架了咧!”到了集市上,他们就跟着自己,一遍遍地问:“小辰想吃什么……”每次买了零食回去免不了被爸爸说几句,他们总不吭声。过后,总会摸摸他的头,慈爱的笑着对他说:“快吃去!”
从记事起,他没有跟爷爷奶奶一起睡过,他的生活多是父母照顾。他能记得的和爷爷奶奶的相处,也只是记忆里越来越模糊的这些许。
看着他们衰老的模样,他难过得喘不过气来。
耳边回想起姑姑的话:“你奶奶的病又加重了,本来——”她哽咽了,“她突然说想小辰了,我前几天回去看她,她……真的……”
祁辰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你们……”
七年了,从他们将他安置给姑姑,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他说的话,病重的老人其实听不清几个字了,他们的手轻抚着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安抚着他们心心念念终于得见的孙子。
安顿好病重的妻子,祁爷爷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来,小辰,坐。”
爷爷的身体并没有那么糟糕,神色清明,眉宇之间依稀寻得见父亲昔日的神色。
祁辰看着爷爷的面容,低着头,无声哽咽。他有太多的愧疚,他太自私了。
“小辰,不哭了。”祁爷爷郑重地看着他,棕褐色的眼瞳黯浊却满含着温和与慈爱。
“你长大了,我们的小辰,已经长成了高大英俊的小伙子了!”想起自己的儿子,再看着眼前跟他眉眼相似的至亲骨肉,祁爷爷的眼里充满了欣慰。
祁辰想对爷爷笑一笑,可挤出来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老人的眼底染上了痛色。这孩子,他背负的太多了。还那么小的时候,就——他承受不了那么多。
老两口三十好几才有的他父亲,那件事对他们的冲击太大了,几乎是要了他们的老命。老伴儿自那次病倒住院后,就一直碎病缠身,不见大好。
在当时,他们照顾不好这孩子,祁老心里清楚得很。因为就连他们自己,都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得将他托付,送走。
老伴儿一直想孙子,一天天念叨。这么多年没回来,对这孩子而言,并不是一件坏事。他太小了,在当时,把他送走是期望他能在一个新的环境下重新开始。
这些年来他的近况和照片,二老都从小女儿祁慕云那里系数得知。
祁老明白这孩子的痛苦和害怕,也理解他的绝望和无助。他们老两口时时盼着他好,可他苦着的时候,竟发现他们什么也帮不了他。就连他自己,也怨恨着孙女,她回来从不让她进家门,打电话从来也都不曾接······他没办法解开心里的结,和这个孩子一样。
人的一生最难的,就是放过自己。祁老望着眼前眉目沉沉的英俊少年,可这些,也只能由他自己慢慢去勘破。有些话,多说无意。有些路,没有人帮得了,总要一个人走。
他们老两口时日无多,怕是这辈子过不了这个坎儿了——可这孩子尚有长长的路,那些伤,就只能靠着时间和他自己,慢慢去化解了。现在,他能回来,定是花了极大的勇气,这也是好事。
“你奶奶的病你不要太操心,你看,刚刚才看见你,现在睡得多踏实。”祁爷爷对着孙子宽慰地笑了。
“我······”
“走吧,收拾收拾去吃饭,”他拍了拍孙子的肩膀,“路上走了这多时间,一定又冻又饿了。”
祁辰的心里充满了酸楚,他伸过手臂握着爷爷的手往门口走。
那枯瘦如柴的双手在自己不经意间不回头看的年月里,再也没了往日里汗湿般宽厚的温度,而是变得浮肿,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