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闻言止步,心下窃喜,噘起的樱唇顿时弯弯如月,忙又敛好笑容,才转身傲然道:“以你所见,该如何分辨史书真伪?”
“史书是对历史的记述。而历史本身,向来有真的历史与写的历史之分。真的历史,便是这千万年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写的历史,即为对这种种事情的记载。史书皆是后人写,后人从未见过那时那地的那事,只能推知那事,而非尽知那事。”白泽注视若水,耐心道。
若水一手支着下巴,轻轻点头道:“后人所见所知不同,写的史书自然不同,便有了真伪之别。”
白泽又道:“仙界史官多为文采斐然的人族仙家。在仙界修炼成仙的仙家,虽然长生不老,不似人族仙家,喜习诗词、歌赋、史事。纵是熟稔修史的人族仙家,也并非历尽仙界一切事或亲历所修之事。所谓修史,到底是采写各家所言,依己观念,重新说来而已。”
“可是,不论凡间还是仙界,都有人或仙家亲身经历后记下当是所见所闻所感。这等史料,才是可信。”若水道。
白泽嘴角微扬,道:“你是说,知还斋中的书册?”
若水微愣,见他似有得意神色,争辩道:“同是亲历,不同仙家亦是见仁见智。事实究竟如何,怕是永不知晓。至于太过久远之事,本身真伪已然不是最为重要的,而是其中成败兴替的缘由,方可以史为鉴。”
“你所言不错。”白泽略略歪着头,道,“你说了这许多,还未说为何寻上古大战之后的史书。你是不是想知道,少君为何对仙界人族隳灭不甚在意,天族与人族在这几十万年间到底有何牵连?”
若水惊讶地看着白泽,见他笑意温和如三月春风,顿时红了脸,颔首道:“炎洲人族隳灭于五万年前的鬼仙大战。人族在仙族生息几十万年,至五万年前已然江河日下。上次鬼仙大战,我曾亲见,仙界自救不暇,只得眼睁睁看着人族为鬼族离间、屠灭。”
“依你所言,所见当是真是?”白泽走出几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册,递与若水,一手伸出,示意她落座。
若水接下,坐在书案旁,仔细翻看书册。白泽在她身旁坐下,一手揭开桌上青花瓷三才碗,一手提壶注水,见褐红色的茶条舒展开来,以碗盖轻刮二三下水中茶叶,盖好碗盖。
白泽侧首,看着凝神读书的若水,眸中盈满柔情,薄唇逸出宠溺笑意。待得片刻后,白泽右手食指抵在碗盖钮中,其余四指扶好碗边,提碗出汤入公道杯中,又执公道杯分茶汤如小巧玲珑的品茗杯。
“你是说,太古大战后,人族曾同仙兵在仙界抵挡鬼族余孽,也曾在凡间抗过漫天洪水。其中,冥府镇鬼一战更是牺牲甚多,成仙界兵史上荡气回肠的一战。”若水抬首道。
白泽端一品茗杯放在若水手边,伸掌为礼,道:“人族以血肉之躯,曾平定凡间天地洪荒,也曾不惧灵力在身的鬼族。这等气魄,三界少有。你是人族成仙,若是你成了少妃甚至天后,究竟是好是坏?”
若水一边品茗一边思虑,放下品茗杯,正色道:“自然是好事。仙界之中,凡人成仙的仙家向来不少。人族当年不过血肉便可成显赫战绩,如今成仙家自是将若重振人族当年的雄风为己任。”
“你不觉自己势单力薄?”白泽为她添茶,道,“人族赫然战功,其实也是仙界的威胁。天族所愿,无非是人族的销声匿迹。你入得天族朱襄氏,便会失却凡人名望,不再为凡人成仙的仙家认同。到那时,所谓少妃、天后,虽是风光,说到底就是摆设,不过是朱襄氏手中的一颗棋子。”
“为何?”若水端着品茗杯的手停在半空,问道。
白泽答道:“你出身并非显赫,又年岁颇轻,便以一纸婚约换得尊贵的天族身份。岂非更多的凡人仙家专注此道,而不思修炼,愈加削弱人族的威胁。”
若水将品茗杯轻拍桌上,起身道:“你这般说,太过居心叵测了。一门亲事,怎会牵涉这许多。”
未及白泽再言,若水就已飘出知还斋。她不是不信白泽所言,而是觉这想法实在难以接受。而且,她已然是少妃,从身份来说,不允许这般悖逆话语。
才奔到木令树下,若水胸间横着一口浊气,很是憋屈,回头见白泽悄然跟来,不禁恼怒,道:“你怎可这般看待少君?天帝君的英明神武与少君的文武双全、镇定从容可是仙界有目共睹。你知不知,这样说,可是,可是犯上作乱。”
“若能不让你嫁与少君,犯上作乱又如何?”白泽显然亦是怒了。
若水望着他分外认真又怜惜的目光,顿时呆住。多少日夜,她等的就是他的这份奋不顾身。近在眼前时,她才知,他们要顾及的太多了。
她清楚他放荡不羁、敢想敢做的性子,害怕他真的为了自己做什么傻事,只好强压心间感动,心念转动,道:“真没想到,白泽仙将竟然如此记仇?一千年了,你还是不放过任何报复我的机会。”
“你,在说什么?”白泽一脸迷茫地问道。
若水的思绪回到玄芝宫那日。她立于荼蘼台边,质问他到底是否答应做凌水的授剑仙家。彼时,他倾身欺进她,故作轻浮道:“若水姑娘聪慧玲珑,费尽心思只为见我一面,我受宠若惊,司香宫掌管仙界至尊灵物,我等仙将性命与反生香息息相关,此等恩宠,我怎敢不言听计从。”
他不知,这亲昵动作,便在她的心里埋下相思的种子。
回过神来,若水看着迷惑的白泽,道:“那时,我说你孤芳自赏、恃才傲物,不重礼义、不守诺信,不诚不挚、癫狂轻浮。我对你知之甚少,如此误解实是寻常。谁知,你竟因此处处为难我,以致如今阻我嫁与少君。你可知,你这是在断我前程。”
“你是说,荣华富贵,就是你所求的前程?”白泽眸中似带泪,轻声问道。
若水定定看着他眼底情意,重重点头。
忽地,白泽大笑,道:“不会的。你不会的。”
“千年来,我闭关青洺峰,时常同师姐商量如何严谨治宫。我这样做,便是希望有朝一日,司香宫可名扬仙界。司香宫在仙界举足轻重,自可博得少君青睐。”
白泽两手紧紧若水肩头,紧皱眉头,颔首凝视若水清眸,喃喃道:“你绝非这般功利,对不对?”
若水愣愣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心上仿佛为利器刹那剜去血肉,瞬间痛彻心扉。
白泽见她默然无语,眸色微微黯淡,更深地低下头去,吻上她娇红樱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