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差点儿被经书蒙骗一辈子
马祖会下出了八十四员大宗师,个个通天彻地,叱咤风云。在众多师兄弟中,麻谷宝彻最佩服南泉普愿师兄。他曾经跟随南泉一同到长安参谒慧忠国师,半路上,被南泉的一个圆圈套了回来;他们还曾结伴去杭州拜访另一位国师--径山国一,还是在半路上,很是被一位卖茶水的老婆婆历练了一番。
这一天,麻谷宝彻禅师又拎着锡杖外出行脚去了。他首先北上京兆府,来到了同门师兄怀辉禅师的道场--章敬寺。跑了几千里,好不容易才见了阔别多年的师兄,他招呼不打,只是围绕着章敬怀辉的禅床走了三圈,振动了一下锡杖,久久站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古代禅僧云游参学,一双草鞋走遍天下丛林,一条禅杖量尽九州禅人,想的无非是开悟见性这件事。所以,每到一个地方,他们当然要判别一下高高端坐在禅床的老和尚,是不是真的具有法眼。这叫"宾验主"。君不见,当年永嘉玄觉大师到曹溪去见六祖,也曾右绕三匝,振锡而立,留下了"一宿觉"的千秋佳话。
章敬怀辉禅师冲他点点头,说:"对啦,对啦。"麻谷又持锡南下,跑了几千里,从陕西的渭河之滨,跑到了安徽池阳的长江之畔。因为,这里有普愿师兄住持的南泉禅院。方丈之内,南泉大师正在打坐。当他听到有人进屋,徐徐睁开眼睛之时,不禁又惊又喜--他看到与自己情同手足的小师弟--麻谷宝彻风尘仆仆走了进来。他刚要下禅床迎接,麻谷却满脸的严肃认真,满脸的一本正经,抢先一步,围绕着他的禅床走了三圈,摆动了一下锡杖,默然而立。
南泉见状,摇头说道:"不对,不对!"要知道,麻谷可是带着章敬怀辉所说的"对啦,对啦"而来的,所以,他当下就说道:"章敬禅师说对,大和尚你怎么说不对?"南泉说:"章敬是对的,只是你不对。这只是风力所转,不是出于自性,最后还是免不了要坏掉的。"既然麻谷做的是同一个动作,为什么一个说对,一个说不对?当年,玄觉大师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六祖慧能说的是:"一个出家人,应该知道礼仪,你从哪里来?竟然这样傲慢!"六祖为什么说他傲慢?既没说他对,也没说他不对,究竟怎样才对?"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其实,对与不对,本来都是契合本来面目的话语,但是,也都像拴驴的木头桩子;你若是仅仅从这上面寻思,而不是自性所得,就是风力所转,不啻将自己当做一头笨驴拴在了上面,千年难以挣脱。
禅心灵动,法无定法。自悟自肯,自我升华。
宝彻禅师之所以被称作"麻谷",是因他大彻大悟之后住持在蒲州(今山西永济县西)麻谷山。这里地处山西、陕西交界的黄河岸边,在世界桥梁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永济黄河浮桥,就离他的寺院不远。
一年盛夏,一位禅僧行脚来到麻谷禅院,看见麻谷宝彻禅师正在摇扇,问道: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jué):本来一句很好的话,如果因此让人执著于此、拘泥于这个禅理,反会限制人的思维,成为栓驴的橛子。
"风性常住,无处不在,和尚为什么却在摇扇?"麻谷说:"你只知道风性常住,却不知道无处不在。"禅僧的心,时时刻刻都处在清清明明的灵动之中,所以他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微妙的禅机,追问道:"什么是无处不在的道理?"麻谷沉默不答,只是一个劲儿摇动着手中的扇子。
--禅理既然无处不在,当然也就在扇子的摇动之上!禅僧顿时契入了美妙的禅机。开悟的喜悦难以描述,对师父的感激之情也无法用语言表达,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磕头不止。
僧人良遂,本来是一位颇有名气的法师。他研究经论多年,每当他在蒲州城的讲肆里(宣讲佛法的场所)升座讲经的时候,数百听众仿佛是在沐浴春风,畅饮甘露,一个个听得熏熏然,陶陶然,如痴如醉。然而,日益隆重的声望与铺天盖地的美誉并不能消除他自己内心深处的困惑。他自己最清楚,他对宇宙人生虽有所知,却有着更多的无知;以有限的所知去推论无限的未知,不啻于盲人摸象;而他的讲经说法,更是以盲引盲,恰似盲人骑瞎马,黑夜临深池……于是,他带着一个巨大的困惑,悄然离开讲肆,去参谒麻谷宝彻。在方丈,他倒金山、倾玉柱〔1〕,对着麻谷禅师五体投地、大礼跪拜--要知道,这些年来,除了拜佛,都是别人给他下跪啊!然而,不等他站立起来,更没来得及询问什么"禅的心要、佛法大意"之类的问题,麻谷禅师早已扬长而去--拎着一把锄头,自顾自到田野里去了。
这是什么人哪,怎么连起码的礼节都不讲!良遂愣在了当场。他心中本来就装满困惑,现在又生生加上了一个巨大的疑团。这真是雪上加霜,屈上加冤,就像在漆黑的夜里,眼睛又被打了一拳!然而,在麻谷不合情理的举动中,他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一些什么,究竟是什么呢?他又说不清楚。于是,他爬了起来,向麻谷禅师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一片绿色的海洋,一片成长的希望。麻谷禅师挥动着锄头,看似盘根错节、杂乱无章的荒草,遇到了锋利的锄头,便统统一命呜呼了--人的烦恼,很像这纷纷杂杂、没有头绪的野草,若是也能一挥而去,被连根斩断,那该多好!
良遂在田边站立了很长时间,麻谷禅师只是一心一意锄草,看都没看他一眼。
--这就是在指示禅要啊!劳作即是禅修,锄草就是斩断烦恼。可惜,良遂未能契机,当面错过了。麻谷禅师锄到田边地头,良遂双手合十,刚想开口请教,他像是未卜先知,早已看透了良遂的心思,转身,回了寺院,而且将方丈的门紧紧插上了。
良遂只好低着头,无可奈何离开。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良遂就赶到了麻谷禅院。然而,麻谷禅师看到他匆匆奔来,"嘭"的一声又将房门关闭了。
--好大一个闭门羹!但是,被心中的困顿折腾了一整夜的良遂,可管不了那么多,他不顾一切扑倒门前,将方丈的大门擂得像惊雷,像战鼓:"咚、咚,咚!咚咚咚……""谁?"门里一声大喝。"我,良遂!"谁知,他刚刚报出自己的名字"良遂",突然之间,好像"嘭"的一声巨响,良遂心中的疑团爆裂了!像是被困了千百万年的洪水终于找到决口,那些疑惑、困顿,犹如不能消化的残渣剩饭、块块垒垒,一泄而去……开悟的境界如此奇妙!不知过了多久,良遂从一种灵灵明明的状态中醒了过来。他对着麻谷的房门合十说道:"和尚别怪嫌我,我如果不来礼拜你,差一点被经书蒙骗一辈子。"景深
一天晚上,一个小偷潜入了一户人家。然而,他左右寻找,除了瓦缸中有一些米,没有发现任何可偷的东西。老话说,贼不走空--空手而归不吉利。
于是,小偷脱下褂子,铺在地上,转身去掏缸里的米。可是,当他要倒米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褂子不见了。
原来,在小偷刚刚进屋的时候,男主人便已经醒了。他想,反正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就躺着没动。后来,当他看到小偷想用衣服包米时,便悄悄伸出一个钩子,将那件衣服拽了过来。
这时,女人也听到了动静,就对男人说:"好像有贼,你起来看看。"男人说:"睡你的觉吧,哪里有什么贼呢!"女人睡意蒙眬,将信将疑地咕哝道:"可是,我好像……""你一定是在做梦呢,咱这屋里根本就没有贼。"谁知,这个时候小偷却忍不住开口了:"怎么没有贼呢?我刚刚放在地上的褂子,转身就不见了。"男主人说:"你是谁呀?等我找到了衣服好给你送回去。""我是阿二。"赞曰:
偷米不成反失衣,自报家门露踪迹;良遂二字说出口,顿悟自我与佛齐。
盗贼报出姓名之后,忽然醒悟到,自己原来就是贼!禅者若是能当下承当,也会豁然大悟:自己的本来面目原来就是真实的自己,比历代祖师不欠不缺。
明朝末年,黄州麻城一位十六岁的熊姓少年忽然患上了痘风疮〔2〕,气息奄奄,生命垂危。他的叔叔与兄长在万般无奈的情急之下,跪倒在菩萨像前许愿:菩萨保佑,若是他能拣回一条性命,等病愈之后就让他出家。
说来也巧,熊姓少年真的痊愈了。于是,他就到荡山落发剃度,法名无念。
无念出家并非完全心甘情愿,所以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从来没有用心修行。有一天,一位老僧郑重地告诫他:"佛门一粒米,大如须弥山。吃了不办道,披毛戴角还。"无念听了,不禁毛骨悚然:是啊,你一个出家人,一不劳,二不作,白白享用着信众的供养,若是不修行,将来当然要做牛做马来偿还人家的布施!
无念自我明誓:今生一定要参透生死大事!他收拾行囊,拎起竹杖,行脚参访去了。云游途中,他听一位僧人举过这样一则公案:有僧问大休禅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大休禅师回答:"黄瓜茄子。"无念十分惊诧:难道黄瓜茄子这些普普通通的东西,就是达摩祖师从西天带来的旨意?他实在不能理解其中的奥妙,心中生起了一个大大的疑团。他背负着这个沉重的疑团,前往庐山参拜大安禅师。大安禅师一见他便问:"你叫什么?""无念。"无念说自己的名字,当然很熟练。"哪个是无念?"大安禅师问得颇为奇特,无念竟然心中一片茫然,无言以对。这真是没娘的孩子吃苦瓜--苦到家了。他本来是想解决心中的困惑的,没想到反而又被罩了一头的雾水,真正找不到北了--哪个是无念?无念是哪个?
他坐立不宁,茶饭不思,没明没夜地参究这个话头,直参得天昏地暗,方位不辨;直参得如呆如痴,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方。一天,他进厨房时,看到一盆面粉放在地上,很是碍事,就端起来放入柜子中。由于他心不在焉--还在不知不觉参禅,失手触动了柜盖,猛然砸在了他的头上--
这出人意料的一击,"砰"的一声,猛然打破了他心中的疑团,他宛若一下子从一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漆桶里掉了出来,通身大汗淋漓,眼前一片大光明!
无念仰天大笑:"遍大地是个无念,何疑之有?!"心语
据《长阿含经》〔3〕记载,释迦牟尼曾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当然,佛陀所说的"我",不是自私的小我,而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的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清净法身。
禅宗,大概是世界上最强调自尊、自立、自我完善、自我担当的宗教体系。与一般的宗教崇拜、依赖救世主不同,禅宗提倡人的自主性,自心是佛,即心即佛,自性弥陀,自性自度,自己吃饭自己饱,自己的烦恼自己了。参悟本来面目、本地风光、念佛是谁,都是在穷究那个"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自我。
找寻自我的目的,是为了超越自我。超越自我是对自我现状的超越,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回归自我。宋代清源禅师说,出家之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出家之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悟了以后,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现代社会,很多人感到孤独与迷茫,好像丧失了自我。农村青年揣着梦想走向远方,然而,进入纷纷攘攘的都市之后他们就会体会到,城是人家的城,尽管自己努力建设了它、美化了它,自己却很难融入进去。于是在霓虹闪烁里,他们迷失了自己。刚毕业的大学生都有着远大理想与宏伟抱负,一旦步入社会,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现实与原来的想象有着很大的距离。同时,他们的书本知识很难变成工作能力。于是他们变得不自信,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也不知道如何去做,总是在乎别人的评价、别人的看法,甚至别人的眼神,似乎丧失自主能力……
其实,不光是年轻人,当今中国社会,随着经济的发展,大多数人的自我埋没在了越来越多的物质之中。而且,科技越发展,"人"不能当家做主的地方越多,处处受到自己创造物的制约,这是人类的自我异化。我们对自己创造的物质依赖越多,自我丧失越多,越远离自己的本来面目。在现实中,自我迷茫,自我困惑,各种烦恼也就由此而来。
人,毕竟不是物质的奴隶,必须反思我们现在社会的价值取向,回归自己的心灵,回归自己的性情,回归自我的人生境界。
2.别去他人身上寻找答案
在马祖会下,归宗智常与南泉普愿要好,经常结伴行脚。他二人师出同门,学问相当,气质相仿,见地相近,连模样都有几分相似,再加上他俩又都具有开悟之人所特有的奇异神采,所以人们经常将他俩搞混。智常眼里有重瞳〔4〕,年轻时用药物按摩治疗,未掌握好分寸,以至于两只眼睛都变得赤红赤红的。因此,世人称他为"赤眼归宗"。也好,这下便与南泉区分开了。
有一年,他俩云游途经庐山之时,智常爱上了这里的绮丽风景,便在此落草了--并非落草为寇。禅师的"落草",是因为他本来已经了生脱死,完全可以安住在清净、安逸的禅悦之中;但为了普度众生,他不惜矮化自己的形象,在烦恼、污浊的现实中化导后人。地藏王菩萨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就是自己刻意落草。
智常禅师住进了著名的归宗寺。归宗寺是庐山最早的寺院,位于庐山南面金轮峰下、玉帘泉附近。它原来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书法家--王右军--王羲之的别墅。东晋咸康六年(340年),笃信佛教的王羲之将之扩建成了一座寺院,迎请印度高僧、著名的佛经翻译家佛陀耶舍入住。有宋一代,苏东坡的老弟--也同样崇信禅宗的苏辙曾经赋诗:来听归宗早晚钟,疲劳懒上紫霄峰。墨池漫垒溪中石,白塔微分岭上松。佛宇争雄一山甲,僧厨坐待十方供。欲游山北东西寺,岩谷相连更几重。〔5〕他诗中所说的白塔,是建在后山顶上的一座颇为精美的浮图(佛塔),传说就是佛陀耶舍的舍利塔。
匡庐大大小小的寺院有几十座,归宗寺后来之所以能雄甲庐山,关键不在其规模,而是其道风修行。唐宪宗元和年中(806-820年),智常禅师将其再事扩建,高举六祖慧能--马祖道一一脉相承的顿悟禅风,终于使得归宗寺成为庐山第一大寺--他的"归宗"名号,就是这样得来的。
栽上梧桐,意在招凤;深潭抛丝,为钓狞龙。赤眼归宗的名头早已响彻禅林,他在庐山开法接众的消息一经传出,天下衲僧争相来投。数百禅僧齐集法堂,准备洗耳恭听精妙的禅要开示。谁知,归宗却说:"你们诸位别错用了心,这里没你用心处。你们在这里寻觅个什么?千万别在其他人身上去寻找见解,任何人都不能代替你自己觉悟与解脱。你们心性不通,灵光不透,就是因为心有所得,眼前有物。"一位禅僧很是勇敢,听了这一番宏论,依然敢于站立出来,询问道:"大和尚,什么是禅的玄妙旨意?"归宗微微一笑,说道:"既然是玄妙的禅旨,那就无人领会。"大道无门,无门为法门;禅旨玄妙,无人领会,那就从不领会处领会!然而,
〔1〕倒金山、倾玉柱:形容男子下跪。 〔2〕痘风疮,初起丘疹瘙痒,渐渐蔓延成片,破流脂水并结痂。〔3〕《长阿含经》,原始佛教基本经典。北传佛教四部阿含之一。因所集各经篇幅较长,故名。〔4〕重瞳,就是一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在上古神话里记载有重瞳的人一般都是圣人。〔5〕这首诗是苏辙的《归宗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