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自他身边振翅而过,碧玺般的复眼在阳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芒。多数时候蜻蜓的低飞意味着即将迎来一场暴雨,但一碧无际的天空实在看不出任何风暴将至的迹象。蛐蛐躲在植被下唱着无人知晓的歌,直至天空中暴响一声惊雷——他抬头时,黄风和赤云正绞缠在一起,顷刻间火霞又风遁云散,恢复了刚才的晴空万里。
显然自己仍沉湎于冥想中,高度集中的神经和疯狂跳跃的思维也在力证这一点,只是这里是与他所熟悉的世界相近的表层幻境。他不是梦游仙境的爱丽丝,这也不是仙境,这是赤裸裸的多重陷阱。
天空无暇时好似一面明镜,将芸芸众生映得一清二白,连少女的明眸都无法与之一较高下。但平常的天空是瞬息万变的,偶尔飞过几只不知名的鸟,是动人的泪滴滑过脸颊;太阳在云层闹腾完后现出了真身,比平常更毒辣。阳光穿透纱云不费吹灰之力,晒得他的半边脸庞生疼。
他低头走着,试图思考关于自己的一切蛛丝马迹。什么时候到这儿来了?完全不记得。尽管混沌的意识始终无法汇集,一思考就会感到干扰的屏障。
“灵魂会束缚在这儿,待到时机之时,它自然破壳重生。”
“喜欢这种逃避的感觉吗?为什么不一直逃避下去呢?这样不就好了。”
在声音的徐徐诱导下,他的脑中开始酝酿一个可怕的想法:寻找永久的解脱,让自己远离紧绷感的解脱。他受不了这种折磨了,他要与这些东西彻底决裂,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不行,怎么能够如此草率?他摇摇头,试图抓回自己的注意力。每个想法都是一个易陷其中的陷阱,类似电子被质子静电吸引、而又无限接近原子核的艰难状态,只要开始发酵就无法真正忽略。唯一的问题是:这个想法不是溯寻而成的,它的诞生更像是凭空降临的,如同一头横冲直撞的蛮牛,肆意捣乱他仅剩的心智。
如果走得再快点,或许可以把它们抛在脑后。随着一颠一颠的狂奔,他的眼皮有些沉重,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因为视线的抖动而扭动身体。
天色开始暗下了。
走入树林,树的阴影挡住了大部分光线,也挡住微热的风。他面容木然地看着周围的景象,人在极度烦躁时,即便“日夕疏林杪”的意境也体会不到。小树的叶片随风而动,顺着泥泞的痕迹很快就找到了那棵粗壮的香樟树,树上的刀痕历历在目,那是调皮的孩子用美工刀留下的恶作剧。
双脚费力地爬上去,他站在树的顶端,能看到很远很远的风景。林中沁人心脾的自然气息让他想起了前晚吃的荞麦面,揉了揉发酸的眼眶,仿佛从天空中看到了某人的倒影。额角和鼻尖的汗珠不停渗出,手脚变得毫无温度。枝上挂着一根早已备好的……绳索。留下它的人驾轻就熟的把它的一端系在树枝上,另一端系成一个圈,一个简陋的绞刑架就这样搭成了,等待着属于它的囚犯的到来。
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他走到了边缘。他颤抖挣扎着,希望能发出不屈的呐喊。但抉择推至台前,纵使颤栗不止,也只能照剧本往下进行——他朝前迈出了穿越死亡的一步。
既然挣扎是白费力气的,不放弃又能怎样?
如果选择自暴自弃,也许就能迎来真正的解脱,这是现在的他最渴望的结果。
可剧烈的疼痛让他的想法变得十分幼稚。绳索攫住了他的脖子,只觉脖子上传来巨大的压力,血管内的液体升至沸腾,长钉刺穿肉体的痛楚源源不断地涌入他麻木的感知。踏空的身躯跌入无底深渊,一直没见底,就这样无穷无尽地坠入。直至那个女人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黑暗中、弥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悲伤的、讨厌的、不得不令他屈服的、细若蚊蚋的低诉——如此也尚未得到解脱,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原来自己连死亡的权利都被剥夺了。缠绕着黑烟在试图冲入他不堪重负的躯壳,浑身火辣辣的疼痛。
“放弃吧,接受刺冠、充当祭品,留给我就好了。放弃吧。”
“只有你办得到了,流亡的窥视者。”
声音们全部聚敛到他的脑中,似是而非的波动刺激着他的神经。早不指望奇迹出现了,因为那种东西不存在,他只能睨视着黑暗将自己切成一片一片地蚕食。与此同时,他终于看见了黑暗的真面目,所以他不敢再说话,而黑暗在代替他说话:
“为什么不放过我!谁来救救我,救救我这个可怜人……我绝不原谅你,绝不原谅!”
那本体是一个由碎片组合在一块的尸骸,令他感到绝望的不是那具焦灼的尸骸,而是组合的碎片——正是无数个自己,一模一样的自己!
真的是其中一块碎片啊,我竟然就是这种东西。难怪靠近我的人都会痛苦,碎片的边缘总是锋利而不含温度的。
想到这儿,他放弃了无谓的挣扎,跳动的心随之骤停。
“我会让你得到救赎的,你必须得到救赎。”那个女人稍沉默了一会,“再见,窥视者。从黑暗中孤独的醒来吧。”
睁开紧合的双眼,他猛地从草丛内弹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沾满泥土的手,这只手正腾空挥舞试图抓住什么的样子,放大的瞳孔没有随光线的变化而变化,眼球酸胀得让他想抠出来:周围的环境再正常不过,没有杂音综合体,没有幻象丛生,没有无穷的黑暗,只有自己最不正常。
他费劲地用手肘抵地,勉强撑起半个身躯。试了试握拳、眨眼、摇头、跺脚,与平常并无二致。阳光是熟悉的温暖,煦风是亲切的拥抱,没有赤云和狂风,没有处刑的绳索,没有挥之不去的声音。可以随心所欲的决定思索些什么、忘掉些什么、幻想些什么。自由人,拥有自我的自由人。
重新做回自己的主人,恍若久违的感觉固然分外惊喜,按理来说,他该高兴地飞奔起来了。可他没有,滋生的噩梦固然已告一段落,他的身体仍像重病缠身一样沉重。压迫感,真实的压迫感贯穿全身。
“居然还能醒过来?我都以为要死了。”
心里再纷乱如麻,这个人的面部依然毫无表情。因为回到了原来的世界,他恢复了对自己的情绪掌控,没人了解他的身上发生过多么耐人寻味的故事才会如此处变不惊。对他而言,每隔一段时间,这种彻心彻骨的南柯一梦就会如约而至,只是这次比以往的更漫长、更难辨真伪。在剥离了故作坚强的外衣后,他的软肋暴露无遗,他怀疑、挣扎、绝望,最终认定亟需终结的方式是自尽,但这没有让他稍微好受一点。但只要回到现实,他就能穿回为自己打造的铠甲。
痛苦往往是无法与人分享的,即使将这段经历公诸于众,他们也只会咬定自己“睡眠不足”,并用异样的眼光排斥自己,没人愿意细心聆听他的描述。
值得庆幸的是,漫漫长夜也总有天亮的时分,只要是梦,就会醒。说到底,再可怕也只是一场梦,即便对此毫不作为,就任由它延续下去,重新投入阳光的沐浴下又会怎样呢?
不,绝不,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要消除噩梦,用尽一切手段。他揉揉充血的眼睛,捡起掉在一旁的文件,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朝公路的方向跑去。
某年某月某日,这里是人世,没有幻象和幻听的人世,现实的人世。这是那个名为顾辰的男孩最后一次窥见一鳞半爪的预示。而这段抽象至极的死荫游记,是否仅是他一人的独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