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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篡改纪年

云团凝聚,物质喷流。永恒、纯洁、久远的国境曾建立于这片亚稳状态的星河角落。

不同于一般的恒星、行星,最初这里便是一干星体碎片聚集的分布区域,没有相对固定的连接,只有一座座漂浮于宇宙空间的“浮岛”。这里孕育的洛斯特文明是宇宙诸多文明中最古老的、最发达的一个,但如今几经****,文明水平一再倒退,直至不可挽回的地步。

亚拉帕是洛斯特的中央行政区,被誉为“受宠爱的星河悬灯”。其城建规划由工务大臣奥佩罗亲手操刀设计,悬浮七层的规模无一座城市可与之媲美,建造万年终于完工。一座座气魄雄伟的摩天大楼屹立于地表和天空之间;大厦之末,象征神统的黑色界碑矗立环形山麓之上,五光十色的发光体点亮了下界地表。一天的多数时间,墨蓝的天幕覆盖了亚拉帕的上空,只有很短一段时间四色星体的光芒会点亮上方。

往上望去,一层层建筑正如史诗中的巴别塔般华美、惊艳。塔的顶端是耀眼的至高之巅——第七重天。与其他几重天在进入长夜后依旧人来人往不同,这里一旦进入长夜,就会肃清绝大多数访客,只有戍卫和旗帜矗立在外。夜影婆娑,石柱参天,各种悠久历史的巨型建筑鳞次栉比。

亚拉帕是洛斯特文明的中心,第七重天是亚拉帕的中心,纪元之厅则是第七重天的中心。纪元之厅的四尖塔象征亚拉帕的源远流长的历史,四周林立着无数座方尖碑与拱门遥相呼应。

然而,纪元之厅最著名的并非它宏大的建筑,而是保存在这里的创世之初的遗产、最后一片“造物龛”。造物龛所见证的变迁,是它的保管者也无法想象的沧海桑田。从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初始到蓬勃发展各色文明的现在,一亿年和一普朗克时间,一光年和一普朗克长度,在造物龛面前,不存在什么区别。

纪元之厅曾因内战数遭劫难,不断改动的外观印证了亚拉帕文明的各个侧面。这座偌大的宫殿内有上千个不重样的堂厅房间、回廊楼梯,但此时无论哪个角落都是一片死寂,殿外的红白旗帜深沉地飘荡在空中。门口的集束涡轮炮时刻置于充能状态,中庭也竖立着预防空袭的信号塔。

一个月前。

第三重天的港口又到了人满为患的高峰时间点。银白色的运输机放下了尾部的舱门,黑压压的码头工人从舱门中拥出,由他们操控无意识的重型机械狗将大型货物运至港口。港口上方的超巨型电视屏幕照亮了半片天空,对于处在自然黑暗中的洛斯特文明,平时的光亮只能赖以人工替代。

“嘿,‘侧颜’出现了!”一个码头工人呼唤着他的伙伴。“侧颜”是指四颗不同颜色的星体同时出现在头顶上的时间段,亚拉帕的城建结构决定了越上层的建筑越容易欣赏到这一幕,对于某些偏远地区来的码头工人,目睹“侧颜”是一件极为奢侈的幸事。

“这有什么稀奇的,还不如看看新闻。”他的同伴满脸倦容地指着电视屏幕,电视节目是关于最近从北方起源的叛乱战况。主持人正与战略分析员侃侃而谈:

“阿莱先生,您对于来势汹汹的叛军一事作何看待?”

“作何看待?每年都会有些农作物收成不好的土包子联合在一起抗议,以为那样就能对抗我们的铁骑了。我希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因为那对于他们太残忍了。”主持人做了许多小动作暗示分析员坐下说话,但对方坚持金鸡独立地站着,“我知道很多人乐于偏信小道消息,相信叛军势不可当,洛斯特文明要完了。事实上,我承认叛军们气焰嚣张,最新情报指出:越来越多叛军正向我们的第一道战略防线——割喉要塞聚集。”

“我的天,割喉要塞是我们重要的基地。打到了那儿,难道我们真的将迎来改旗易帜的黑暗时代?”

“当然,黑暗时代,漆黑不见五指的黑暗时代。”

“您似乎仍然气定神闲呢,阿莱先生。”

“主持人,你太迟钝了。我还是直说我的观点吧:结局毫无悬念。”

“什么样的结局?”

战略分析员故意延长话音:“当然是……伟大的胜利!”

“胜利!”主持人复述道,“是什么让您如此信誓旦旦?”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割喉要塞是仅次于亚拉帕本部的重点防卫区,懂这个意思吗?我们的科技实力全面碾压他们,那里库存的粒子束武器可以将叛军现有人数的一千倍烧成灰烬。一千倍,朋友们,没有一点点抬高的成分。要我说,再加一千倍又有什么区别呢,可哪来那么多叛军?”

“这么说,您认为这场战争我们赢定了?”

“那是,一开始我们就赢定了,因为我们是正确的、光明的。自以为是的小毛孩们需要狠狠教育,就拿他们卑微的性命充当学费好了。我相信君上很乐意把带头的混小子丢入失水湖……哦,天呐,我不敢说下去了,那种鬼地方……要我说,我们的君上如此英明,怎么会有不识好歹的人梦想着自立为王呢?”

电视节目结束了,又开始插播花花绿绿的广告,林立的霓虹彩灯会随着广告的变化而变换颜色,在污浊的天空中呈现出多彩的晕影。

“你信那家伙的鬼话吗?”码头工人问他的同伴。

他的同伴耸耸肩:“和我有什么关系?手脚麻利点,我还要给孩子们捎礼物回去。”

突然,方圆一公里以内的机械狗停止了运作。高墙上的喇叭响起了礼炮声,一架黑色的垂直起降喷射机停在了停泊港处,机身绘着暗金色的旋翼十字花纹。

“大人物!”码头工人小声地自语道。

机舱内走出一位全副武装的官员,他浑身被黑色盔甲包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倒锥形的黑色头盔,头盔两边的精雕花纹和辅助通讯器则是暗金色,胸甲前画着同样的旋翼十字纹——显然,从飞机到身上的一套装甲,都是他一个人定制的专属配备。

官员快速步下阶梯,两旁的戍卫纷纷向他致敬。不同于其他行政官员,他无需向其他人低眉顺眼,因为他是亚拉帕的最高执政官、救恩的见证者、洛斯特文明的“神”。

第三重天的防务官收到了官员到访的紧急通知,连忙打开指挥塔的私人通讯频道:“君上来得如此突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我们的前线需要士兵,”官员的音色极为古怪,通常会被误认为是老旧的机器AI用人声拙劣的模仿,“但后方同样不容忽视。谁知道呢,为什么一群乌合之众能有如此强的实力。再这样下去亚拉帕的失守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好在我们找到了新一轮的证约者,他是重要的棋子,不能让他出任何闪失。”

“当然,大名鼎鼎的证约者……”防务官注视着屏幕上的全息人像,在官员身后是一位衣着普通的洛斯特人。这个洛斯特人一边向两旁的戍卫们鞠躬,一边谨慎地走下了喷射机。当看到来来往往的重型机械狗在平台间穿梭时,他有些发愣,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

“拉勒米阁下,如果你是在观赏风景的话,相信我,星河悬灯的第七重天才更值得观赏。而我们正要赶去那里。走这边,控制台的过道可以直通上层。”官员礼貌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吓得洛斯特人赶紧跟上前去。

四边的墙壁是用光滑的金属和不知名的稀有石材砌合而成,一盏盏幽蓝灯光的吸壁灯阶次亮起,他们走进了通往第七重天的电梯。电梯内的全息图正介绍着第七重天的建筑规划设计:

“神奇而独特的亚拉帕平原因为过度开采资源而逐渐失去生机,奥佩罗大臣在废土的基础上替它重塑了新的肌理。每一重天都循序而进地展现出不同的作用,而第七重天则是神统的政治中心……”

自电梯离开后,他们又穿过了一排排圆柱,终于到达了纪元之厅的正门口。门口的灯柱基座用竖线条分割,刻画出乐器般的键位感。格栅灯柱上蒙着一层灰,更证明了这个尘封已久的地方许久无人光顾。

官员打开了纪元之厅的控制面板,从错落的白漆条板后升起了数十个平台,平台上的清洁机器人开始自动清洁工作。拉勒米从未见过这等光景,他有些局促地呼吸着,官员察觉到了这一点:

“阁下是否需要一杯香气浓烈的弗兰姆?我觉得你太紧张了,放心,没人敢伤害你。”

“弗兰姆”是洛斯特享有盛名的混合植物酒,据说正宗的弗兰姆酒成本极高,市面上根本不存在真货。拉勒米连连摇头,“对不起……我不喝酒。”

“那好……吧,我们透透气。”

官员走到其中一根灯柱边,按下了隐藏的机关——他们左侧的墙体缓缓朝两侧移动,露出了一个巨大的古铜色展台,展台是整浇构造的一体,从上至下俯视可以看见整个亚拉帕的七层构架:暗灰色的巨大龙骨支撑起浮空的中心层次,一环环的高速隧道围绕中央地段,一架又一架飞行器从眼前快速掠过。

“很漂亮吧。拉勒米阁下,以前来纪元之厅参观过吗?”官员询问身后的拉勒米,隔着密封的头盔面罩,无法细看他的表情。

“来……很小的时候来过,纪元之厅里有很多精美绝伦的展品。不过内庭是禁止出入的,而且现在也不太记得那时候的纪元之厅是何等一副光景了。”

官员频频地点头称是:“你很小的时候……那时的洛斯特还没有陷入内战呢。这么说来,你看到的展品是伪造的赝品。”

“君上,洛斯特最繁荣的时候,殿堂内展览的反而是赝品?”拉勒米感到难以置信。

“多数人不仅无法理解创世的艺术,甚至会因灵魂源头的恐惧而排斥。再者,这里价值连城的宝藏会吞噬利欲熏心的弱者。你们看到的展品,都是我的朋友奥佩罗的练手成果——没错,被交口称赞的、光辉鲜亮的展品,都是伪造的赝品,赝品而已。”

“那么今天——”拉勒米结结巴巴的问。

“最后的礼花一定得万分绚丽,无须将它们拱手让给敌人。今天,你所见的每一件都是真品。”官员一手扶墙,一手指着拉勒米,带着几分傲气大声问道:

“阁下做好证约的准备了吗?”

这一问吓得拉勒米浑身僵硬,他正想答应,又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开始一个劲儿地摇头,“等等,还有一件事……”

等不及了。

今天的拂晓之际,四色星体彻底远离了亚拉帕,象征毁灭的卡黑洛斯星撞碎了第七重天。纪元之厅成了新的太空墓地,残破的飞船和建筑的遗骸都一并埋葬在这里。曾几何时的“星河悬灯”裂变了巨大的无底混沌,周围的场景在逐渐破碎,坠入神也望不到底的深渊。洛斯特文明只留下了袅袅余音,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宇宙中将再也找不到与它相关的痕迹。

卡黑洛斯星的极暗反而映衬出了石柱后的光尘,这时能看见那里挂着一排积灰的青铜风铃。精美的鼓笛摆于风铃的前排,这些乐器同样是在受造之日预备齐全的馈赠。但只有风铃会随着他的到来,奏响出悦耳的旋律。

“果然是你,奥蕾雅。”白袍人的身后传来了金属嘎吱声,地上霎时溅出泛着幽光的血迹,“你搅浑了一切,背叛了你的信仰,更背叛了——我。”

“很高兴你来了……但还是迟了,他不属于这里了。”白袍人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慢慢地站起了身——她很快又摔倒在地,咳出了淡黄色的血。她凝视着面罩后的脸,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这神色镇静的笑容很显然发自内心,但沉闷的笑声又分外嘲讽。

“我那么相信你,你却用这种方式回报我。没关系,尽管玩弄你的小花招吧,我已经厌倦了无聊的纷争,现在,我准备好大干一场了。叛徒和敌人——都将在失水湖中承担罪恶的重量。”对方的语气中带有极强的威胁,“你了解失水湖是怎样的地方,最好在我动手前给出明智的答复。”

“列维伊,我怎么会怕你的威胁呢?就算别人叫你‘君上’,在我眼中你依然是那个莽撞的列维伊。失水湖再可怕,如果是你送我进去的,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你……拉勒米是最适合的证约者候补,如果他参与仪式的一环,世界就会正常进入下一个轮回。但你在最后一刻诱拐了他,让他坠入了深渊。他的死是你酿成的。”

“深渊?那不是你一手搭建的舞台吗?”白袍人奄奄一息地说,“拉勒米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他只是去履行使命了。而你才是——灵魂溃烂以后,我就有理由背叛你。明明有无数个未来,你却只能走向最黑暗的一个。这又是谁的错呢,我的?”

“奥蕾雅,我真该腾点空余时间替你祈祷。别以为这样就完事了。我会亲自把那家伙带回来。只要夺回失去的东西,我就可以挽救结局。”对方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当人子,在自己的荣光中同众神一起降临时,将坐在荣耀的王座上;终有人要受罚,而有人将永生。你好自为之。”

“退出这场无聊的游戏,跟我一起埋进沉寂的坟墓。有什么不好?列维伊,看看你自己,都快永生了,你难道……”

对方彻底怒了:“奥蕾雅!你对局面根本没有清晰的认知,只会凭最肤浅的想法给我横生枝节……立即中止你愚蠢的行径,交出盗走的造物龛,不然你将面临最严重的刑罚!”

不知何时,白袍一动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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