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修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记忆修复与破坏’,这是今年最冷门的一个项目。早在十年前它曾经风靡一时,但概念与现实的巨大差距让它被一票否决的概率极高,风险高回报小,所以几乎没人再朝这个方向去深入研究。总部为了激励下辖的工作室,大大提升了今年的回报奖励。你看——无论最后的成品如何,事成的奖励远高于其他项目。如果在期限内研发成功,竹排工作室只能泥牛入海、从此悻悻地淡出我的视线了。”
“记忆修复和破坏……听起来很人畜无害嘛。”
韩修的声音冷淡而失望:“好一个‘人畜无害’。我还以为你这种经验丰富的人不会说这么幼稚的话。”
“喂喂,话先搁在这里:我的经验不是我自己伸手讨要来的,是外力强加给我的。在这点上我们不是早就得出结论了吗?”顾辰竟难得地较真起来。
“不跟你辩论这点了,你爱怎么想是你的事。人的记忆分成瞬时记忆、短时记忆、长时记忆。最底层的记忆平常根本感觉不到、但却时时刻刻在用,它们包括了空间、图像、情感等各方面,随着时间的延迟它们不仅作为记忆的一部分、更将永久刻在人的本能中,举几个例子:婴儿不会走路,在不断学习的过程中记下了走路的要领,然后学会了走路,之后的几十年婴儿不再记得当初学走路时的事,但依然每天在走路;说话、写字、握筷子同理。
“如果把人的大脑比作一台复杂的计算机,该项目的成品就将是一根万能数据线。记忆修复的原理是将没有彻底遗忘的复杂记忆重新拎出来,和《盗梦空间》通过虚构的梦诱导人的想法不同的是,修复记忆则是用人本身就存在的记忆来达到目的。
“而破坏记忆解释起来就容易多了,即常说的‘失忆’。目前为止的科学大致将失忆分成两类:心因性失忆和颅脑创伤性失忆。心因性失忆是精神上的,颅脑创伤性失忆是物理上的。不管是哪种,如果能将一切包括最底层的记忆清理干净,你的大脑空空如也,不就成了植物人了吗?可大多数情况下破坏记忆也不过是定向炸药,没有炸平整座山的必要。”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这不是什么新项目。六年前我不就接受过相关手术了吗?”
“那个效果并不好。说好帮你抹去关于噩梦的一切记忆,但你的噩梦就像被精心编写的计算机病毒,尝试了多种渠道去消除它,它还是会隔一段时间就从你的脑中复原。而且你在六年前是在手术室里进行的手术,我们现在的研究项目是要把手术刀单独做出来,让手术随时进行。”
“稍等片刻,你说的‘记忆的修复和破坏’在哪一页?”
“最后一页。”
“我看看。嗯,加薪标准——底薪30万/人,最高补贴视情况而定,提供直通升职机会。等等,这里的‘30万’是指……”
“贵公司的总部位于法国图卢兹,自然以欧元汇率结算,可能因为日期变化略有差异,但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在门口站着不说话的女子终于开口了。
韩修和顾辰都呆住了:他们聊得太忘乎所以,以至于完全忘记了刚才就进屋的女子。
“呃,没关系的,你们聊这么入神,我就算用咳嗽提醒也完全没用。这是好事,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我会把你们的表现如实上报的。”
“师傅,我们工作室什么时候来的实习生?”顾辰说。
“我没做介绍吗?啊——我不是说过了吗,昨天跟我聊了五分钟的‘于雯汐’就是这位漂亮姑娘。”韩修压低声音说,“幸亏菜菜出差了,不然她看见一个比她能干无数倍的女性取代了她的位置,我的HIDDEN就没法如期完成了。”
“你现在完成的不也是半成品吗?”顾辰也压低声音回答。
女子皱了皱眉头:“Salut(你们好),需要我做自我介绍吗?我是从法国图卢兹总部调来的监督员,于雯汐。希望下次我进来的时候,你们能给我留一个说话的位置。”
“Bonjour,Madame.Quejepuisfairepourvous(早上好,女士,能为您做什么)?”顾辰会的所有法语加起来不足十句,随便说两句就耗尽了知识储备的五分之一,而且不太标准的发音连韩修都忍俊不禁。
“C'estamusant(你真可笑),”对方的口音比顾辰正宗了不知道多少倍,“生硬的发音相当的中西结合,小朋友。”
“自18岁后,很少有人管我叫‘小朋友’了。”顾辰站起来,又趴在地上,把沙发底下的铭牌找出来,然后用手擦去铭牌上的灰尘,上面赫然露出“信息探测员”五个大字。
“你抓重点的能力真是差劲,亏你是韩总推荐的人选,他还总是把你当成风溪工作室的头牌花旦呢。我又不是不会说中文,别跟我说什么叽里呱啦的法语了。”
“头牌花旦?你是这么对外形容我的?”顾辰把目光转向他的师傅。
韩修耸耸肩:“不然呢,说你是吉祥物?”
于雯汐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我有一问,请君解答。”
顾辰瞥了一眼他的师傅,韩修也讷讷地看着他。
于雯汐用食指在顾辰胸口戳了一下,她纤细的手指涂着鲜红的指甲油,让这个动作格外有诱惑力;但顾辰颇为反感地后退一步,用手背掸了掸被她戳过的地方。
“小朋友,没记错的话,这里是博德·维希集团位于千桥市的研发分部吧?”
“这种事情还是问我比较好,于姑娘。没错,如你所言,千桥市有两个工作室,一个是我们:风溪工作室;还有一个在穷乡僻壤的鬼地方:竹排工作室。”韩修的脚有节奏地抖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博德·维希集团是全球企业排行榜常年前十的巨无霸财团吧?从航天引擎到冶金炼油乃至日常用品,什么都有所涉猎的吧?尤其是概念武器研发方面?”
“尤其是日常用品。我家的牙膏和毛巾都是公司自产自销,每天刷两遍确保100%没有蛀牙,毛巾的质量也非常可以。”顾辰接话道。
“那为什么我感觉我走错地方了?从昨天初来乍到就是这种感觉,这是什么车库起家的创业小公司吗?你们真的是博德·维希集团记录在案的员工?”
顾辰和韩修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点点头。
于雯汐双眼瞪得老大:“我在高盛任职过三年的投资分析师,最后嫌工作压力大主动辞职,加入了博德·维希集团总部。最近临危受命,来各大工作室做考察记录,如果遇到表现最差的一个工作室就负责提携他们。我想我找到落脚的地方了。”
“不不不,你应该去竹排工作室,他们比我……”韩修慌忙解释道。
“我去过那里了,他们的综合表现虽然也达不到平均水平,但还不至于吊车尾。你以为我想在这里多呆一秒钟吗?最初我往办公室窗外望去是曼哈顿中央公园,后来我的办公室窗外是加龙河畔,现在……看着窗外我有点后悔。”
韩修终于坐正了屁股,顺便在挪动身体的时候捋平了衣服褶皱。“让你见笑了,我们就是博德·维希集团的员工。集团的研发工作室向来以轻松、松散的职场环境著称。你这种从投行转来的事务型人才,竟然不事先打听一下就来任职,实在有愧‘工作狂’的头衔。”
于雯汐愣了一下:“我不是‘工作狂’,一天十小时的工作时间是符合科学标准的。”
“十小时?小子,告诉她我们还剩几分钟下班。”
顾辰卷起衣袖看表:“上午十点半,距离下班时间还有半小时。”
“你们是每天打卡签到然后就下班了?”于雯汐愤慨地拍着桌子,韩修全然不理会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听见了吗?于姑娘,在我们这儿就要守我们的规矩,上午十一点准时下班。工作可以在想做的时候做,只要最后按时完成就好。你呢,要学着别让自己总是负着空虚的重担,轻松一点没什么不好的。”
“轻松一点?我觉得你们无时无刻不在轻松,包括这个上班时间。”
“原谅他,于夫人。我师傅是个只喜欢做梦的浪漫主义者。”顾辰讨好地说。
“我还没有结婚,不许叫我‘夫人’,小朋友。”于雯汐刻薄地笑了两声,“至于你们两个……一个年事已高,一个不求上进,这辈子怕没上面机会结婚吧。”
韩修涨红了脸,死咬着牙关没骂出来。
而顾辰不然,他突然对这个言语犀利的女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开始认真打量这个女子——她看起来不足30岁,与她的职务相比这个年纪绝对算年轻了。精致的五官,妖艳的红唇,********的完美身材,黑色的Theory西装外套,细白的手腕上戴着一块很难不引人注目的卡地亚蓝气球,上下成套的藏青色套裙不仅不显老气,反而衬托出她绰约多姿的端庄气质。她称不上惊世骇俗的国色天香,但也远非街拍的小家碧玉可比。
说到底,顾辰的狭隘圈子限制了他见不到几个惊世骇俗的国色天香,于雯汐至少能在第一梯队里稳据一席了。而她不属于那种“我见犹怜”的小姑娘,她身上的英气咄咄逼人,会使大多数男人下意识地收敛对她的非分之想。
“是个有趣的人。”顾辰的处世之道难得的不派作用:论言语锋利她不在自己之下,论优雅她可是从总部调来的大人物,见过的世面比起自己只多不少。也许自己可以考虑认个女师傅了,顾辰笑笑。
“小朋友,盯着女士看是不礼貌的。”于雯汐冷冷地瞄着顾辰的眼睛;顾辰想了想,选择将自己的目光与她的目光对接。
“哦……不好意思,刚才我联想到了春天的迎红杜鹃。”
“油腔滑调不是对每个人都起效果。”于雯汐扭过头去。
“师傅,接着说我们的项目。”直到于雯汐先把目光移开,顾辰才把《未来智能武器便携化应用指南》扔回桌上。
“于姑娘,不介意的话,我想跟这小子在下班前再商量一下计划……单独。”韩修笑着抓自己的后脑勺。
“当然,韩总,您是老大您说了算。”于雯汐怪怪地瞟了顾辰一眼,那目中无人的眼神就像无意中视线经过一个透明的幽灵般;等到她离开了半分钟,韩修才忽然恢复精神:
“小子,看那个女人爽吗?”
“爽,她长得挺漂亮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爽’,混球。你看她那副目中无人的态度,不屑一顾的口气,简直就像80年代城里人看乡下人的感觉。我们能让她就这么看扁下去吗?”
顾辰自以为答出了正确答案:“当然不能!”
“当然能。她算老几,你管她怎么看你的。不过一码归一码,我们要加班了——两小时前我把对象模型发给了3D打印厂,下午六点就可以去拿了。不过人家不肯,只肯送到南火车站,所以你到时间去跑一趟,把新项目的主要组装材料取来。一星期内,务必做完它,不然薪水就泡汤了。”
“除了薪水,你就没有别的期望了吗?比如让她瞧得起我们之类的……”顾辰恳切地建议道,韩修粗暴地打断了他的发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子,心思全写在眼睛里了。”
“是吗,我在想什么?哈哈……”
“别跟我嬉皮笑脸的,你得明白这个道理:对你而言是以你为主角的世界,对他们而言犹如沧海一粟。你觉得他们对你了解的太少,可我们对他们的了解很多吗?与其费尽心思地证明你的世界不止沧海一粟这么简单,不如结交一些新朋友,那些与你的世界更重合的人。再说了,我和你这种俗人,挣钱和升职才是亘古不变的王道,是吧?”
顾辰咬了一会儿嘴唇,还是释然地笑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