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轿车一路奔驰到了山上,苏言深下车,看着那块“苏宅”牌匾时,只觉时光倒流,十年前的记忆还原重现。离开这里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傍晚,落霞满天,一如他当时赤成灰烬、万般俱灭的心。
他回来后,一直很排斥回到这里,排斥想到在这里的最后一年。
跨过门,还未往前细看,他就见一个黑点朝这个方向狂奔了过来,苏言深心里骂她傻,一路快步迎了上去。
欧阳不知一脸是泪还是汗地埋头扑进他怀里,苏言深从未体会过被她如此牢牢地抱住过。他环手抱着她的头轻捏她的耳朵,这适量的压力反倒让她在他怀中渐渐安静下来。欧阳从怀里钻出来,抬头就是一双哭得红肿的泪眼,瘪着嘴,想让他悉数了解她所受的委屈。
苏言深揩掉她脸上的泪。即使来时装备了全副铠甲,在她面前他还是二人独处时的他:“脏死了,”他边说边拍着她的背,“在这里等我。”
“我不要,”欧阳重新扑回去,转了头朝向一旁,“我不要一个人在这,我要在你身边。”
苏言深也想把她带着,可这次不行,他不敢冒这个风险。“听话,”他把车钥匙给她,“回车里乖乖等我。”
欧阳接了钥匙,她意识上坚定地想要跟着他走,可身体在耗费这么多元气于紧张、不安和流泪后,大脑已经在拼命向她反抗。“那你看着我走。”她要求。
苏言深摸摸她的脸:“我等你走回车上。”
离苏宅大门最近的那座屋宇前,苏温伦在那儿静望着他们。望远镜里那张脸还是一如十年前少时的模样,瘦削、凌厉,白色脸颊几乎看不出血色,冷漠的五官、下巴,连发色都是冷漠的灰黑,和他的一样。他们的血管里流的血是那么相近,可相近的性格却又叫他们互相伤害,你死我活。
目镜后的人放下东西,等他走过来。
两个冷漠的人第二次见面,不语一字。
“意外吗?”苏温伦先问。
苏言深抬眼,眸子冷到了极点:“这就是你所谓的玩?”
苏温伦将这当做打招呼,说:“这么久没回过家,应该不会太陌生吧。”
“家?”讽刺的一笑,苏言深长吐一口气,不跟他废话,“照片。”
逼迫的目光像两把要将对方锁住的短刀,苏温伦转头示意身后,卢飞英从阴影黑暗处走出来,向苏言深递上一个信封。
苏言深一手接过,眼神转移到卢飞英脸上:“原来你也在。做惯坏事,已经不习惯再见阳光了吗?”
这话里带着明显的怨气和锐利,甚至比对苏温伦的还要浓烈,卢飞英却仍旧不卑不亢的一团和气,像长辈包容孩子般任他说话刺耳也不放心上。
苏言深不喜的正是他这种态度,像一拳打在绵软无力的棉花上,像他做过的事无论好坏都有道理。不再纠缠,他起身欲走。走到门边,苏温伦品着茶忽然垂眸问:“照片上的女孩是她吧。”
苏言深料到他一定会提这件事,手里捏着那个信封,泛白的关节渐渐染上血红,不同于之前的怨气,此刻的他冰冷、生硬,毫无商量余地:“别碰她。”
苏温伦不回应,只是看着茶盏里旋转的茶叶。
苏言深不愿再和他多说其他,凭他的本事,欧阳的底细他肯定了若指掌。“苏温伦,”苏言深回头,眼神冷冽,坚韧无比,“如果你动她,我就不会再等。”
静候的人刮着杯盖的手停了:“等?你在等什么?”
见他冷笑,苏言深也笑,口气里满是寻衅:“你不知道吗?”
苏温伦举起杯盏,碧绿的茶叶在他嘴边打转又逃脱:“我说过的,放你回来,就是要你好好玩。”
苏言深凌冽回望:“所以现在,游戏开始了?”
苏温伦从杯沿边抬起眸子,细细冷冷的目光化作锋利的丝线,一如他看着他的。
苏言深应战般地朝他冷笑了一眼,转身,苏温伦看着他消失在了一片落霞孤鹜之中。
等他从苏宅出来,回到车里,欧阳就感到气氛异常的低迷,不同于他们刚才相见时那般亲密热烈。车子高速在城市道路上窜行一路回到小区,苏言深一言不发地上了楼。
欧阳默默地跟在他后头,她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最好就这样静静的,让他将这股闷气发泄完。进了门,无声地换下鞋,她从他身旁经过,自觉地朝右边的客房走了过去:“我去睡了。”
这一天实在太累,一颗心总是悬在半空中,她明明不想再惹他生气、节外生枝的,可心里又知道这样做无疑是火上浇油。从握上房间门把到关上,她都不敢抬头看站在客厅没有一点响动的人。靠在门板上闭上眼睛,一天的事才不断地如虫子一样钻入她脑袋。走到床边抱着枕头躺倒,她想着想着,眼睛不觉就红了。
不知道程风怎么样了,卢飞英有没有讲信用,将他送回去?
九痣的事还要不要查,被苏家人这么一弄,她都几乎快分不清这些人的善恶好坏了。苏温伦会是命令九痣做这些事的幕后主使吗?今天这一连串的事,又会不会是苏家人事先预谋好的?如果是,为什么要抓她过去呢......
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沁入枕头。
“咔哒”一声响动拨动她心弦,欧阳正对着门躺着,有气无力地看着苏言深居然显得有些落寞推开房门走进来,她从床上坐起。
抱着枕头看他走近,苏言深径直靠在飘窗前,稍低下头,双眼望向她:“你怎么会去那里?”
欧阳对他眼神表达的意图已经十分清晰。愉快是直视你,含情脉脉有之、虎视眈眈有之地挑起嘴角;怒是斜上十五度盯着你,眼白将眼球驱赶至眼皮底下,整张脸绷紧不说话,连耳廓似乎都有张力;而像现在这样眼白和紧绷皆有,却又开口说话的,欧阳将它归类为生气中夹杂着紧张。
可紧张的明明应该是她,他为什么?
欧阳想到了一种可能。
“是个巧合,”她透了口气,“苏苏,我好困,我们能不能晚点再谈?”
苏言深离开了窗台,双眉皱起来,目光离开她流转到地面。他的周身气氛一直很冷淡,这样一下起身,房间里的气氛都跟着紧张起来,空气聚在屋子中愈发的冷,“苗苗,他和你——谈了什么?”
他迫切地需要知道这一点。那张照片还静静地躺在他裤袋里,一股抓不住、把握不了的无力感控摄着苏言深的双手和内心。他拿捏不准苏温伦现下的意图——为什么要和欧阳见面,仅仅只是利用她见到自己?他将照片还给他的意图又是什么?
欧阳在他叫自己那一声的时候,就将枕头松开移到了旁边。苏苏几乎不这么叫她,而每次这样叫她,都意味着他们接下来将有无穷无尽的冷战。而她现在太累了,根本耗不起和他冷战。
“他只是向我表明了身份。”她疲惫地说,为了增加可信度,干脆从头到尾向他讲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直到我听见你在电话里回答他我才确信,原来这个人真是你的小叔。苏苏,为什么之前你和我说,你已经没有亲人了?”复述完后,欧阳问他。
“有些事,你不知道。”苏言深站在窗帘后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欧阳还沉浸在自己的推测中,有些难过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还不能和你的家人见面......”
“不是!”苏言深语气极重地从阴影中走出来,欧阳看着他的表情,像从烈狱中走出的戾徒,散着阴森的戾气和暴躁不安味道。他的手掌力道不轻地按在欧阳的额头上,像是想将自己体中无法言说的怒火通过肢体传达给她,却又在碰到她时舍不得伤着她地收了手,转而将手掌合在她冰凉的脸上。
欧阳顿觉脸上有股火在烧。
“我爸十年前,死在了他手上。”
欧阳愣住,合不了口了,几乎不能承受起之前那样热烈的肢体的这平平几个字,如千斤一样,一下拉着欧阳的心往下坠。要是报社里谁家出了个事她倒是能寒暄地安慰上几句,可越是亲近,这种话越是说不出口,只有手足无措能代替。
她一只小手捏上了苏言深的衣角。力气慢慢变大,一点点往下沉,苏言深终于无法忽视这点力量,顺着她往下俯下身。欧阳沿着他两手与身体之间的空间环进去,抱住了他的腰。
苏言深感觉着她温暖的掌心附在自己腰间,温柔的触觉直抵心窝。那颗脑袋贴着他的腹部,他不由收紧了腹部肌肉,不想因肌肉起伏太大而引她离开。
这样充实地被一个人抱着又包裹着一个人的感觉,他一向如此贪恋。“做什么?”还是不住轻声问。
欧阳倒也乖巧,依旧将头贴着他,盯着左前方床头柜上的台灯灯泡,猫似的微蹭了下头:“我需要力量。”
哪有这种道理?苏言深无奈破怒为笑,明明应该是他的立场说的话。
欧阳从左边转回来,蹭着他的衣服仰起脸,看着低头的他说:“我以后不会管九痣的事了,也不会再单独见苏温伦。”
苏言深看着她略带疲惫又乖顺的目光,捏捏她的脸。将她打横抱起,欧阳看着自己悬空离开了陌生的次卧,又回到主卧,他将她放在床上:“睡吧。”
语气是在哄她。
欧阳闭了眼,埋身于自己熟悉的气味中,一个浅浅的声音忽然在心底深处响起:这就是那个毒蛇一样的男人说的误会吗?
“你去哪?”她看他起身要走。
苏言深在她额间印上一个清浅温柔的吻,难得像是为了安抚她才以嗔怪的口吻道:“因为你,我已经缺席今晚一场重要的酒会很久了。”
欧阳很清楚,能让他用心思的不外乎那三个兄弟。她轻轻点头:“嗯......你早点回来啊。”语气里透着抽懒筋的小猫一样的奶气。
苏言深听得她温柔的化作一滩春水的话语,又不自禁折身回来:“我知道。”深吻在了她的眉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