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镇东
雨。
有人提起雨,会想起和煦的春雨,如同是情人的浅吻,带着些许的羞涩。
有人提起雨,会想起骤起的夏雨,如同是暴戾的君主,用一声一声怒吼,撼动天地。
有人提起雨,会想起萧瑟的秋雨,如同是悲鸣的秋蝉,伴着调落的枯叶,化成幽幽的叹息。
有人提起雨,会想起刺骨的冬雨,如同是恶毒的诅咒,从最外的皮肤到最内里的骨髓,乃至灵魂,统统都要结成冰块。
那么,你呢?
提起雨,你会想起什么?
你会想起绵延的细雨,昏暗的油灯,冰冷的尸体,尽管,那个尸体,你曾经称之为师傅,而一旦失去了温度,那就是尸体,明明和你同处一室,却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的尸体。
然后,你会想起什么?
不好意思,你除此之外,真的不会想起什么,因为你的眼睛里,早已下起了比屋外更大的雨,在这场雨里面,你根本看不到别人。
是的,是的,根本看不到别人,甚至你都看不到你师傅的遗体,在昏暗的灯光下,恍惚之中,你在那尸体的脸上,依稀看到了自己的面庞。
你揉了揉眼睛,这才确定,那不是你的脸,而是你师傅的,那张由于被病魔缠绕多年,最后不得不放弃的脸。
无疑,那张脸是年轻的,年轻到让人觉得死亡与这张脸格格不入。
偏偏这张脸的主人,确实死了。
这算得上是英年早逝。
那么,这张脸上的表情,应该是什么?
应该是有不甘。
不甘心自己在壮年的时候,便撒手人寰,满腔壮志,只能随着身体腐朽。
应该是有伤心。
伤心于自己的生命的流逝,却根本无法挽回。
应该是有怨恨。
怨恨老天爷的不公,对自己不公,别人可以长命百岁,只有自己才活了区区的年岁。
……
可是,你对周遭的一切都不记得清晰,过了十余年后,却依旧很清楚地记得,你师傅的脸上,带着的表情是解脱。
解脱。
解脱。
解脱。
如同是一个长期囚禁的犯人,总算被释放,重获自由的解脱。
你师傅去世的时候,刚刚四十五岁,在历代药王谷负责谷内安全的掌柜里,居然算是长寿的。
要知道,药王谷,本质上来说,并不是和少林武当类似的习武门派,主要是去做生意。
原本,做生意的,应该是最与世无争的才对,可是,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药王谷生意越做越大,引来眼红的无数,北虞,西羌,南越都多次出兵袭扰药王谷。
无奈之下,药王谷的第三代谷主这才想起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用乾极丹强催内力,这才勉强保住药王谷基业。
可乾极丹药力强横,第三代谷主在一次与西羌人作战的时候,服用乾极丹,当场喷血而亡。
打那之后,乾极丹成为了药王谷最隐秘的秘药,除了历代守护药王谷安全的掌柜不得不服用,以保证其功力外,根本没人愿意只为短暂的提升功力,拿自己的命去赌。
如果可以的话,又有谁愿意去赌?
可是,药王谷,总得有人去守护,不是吗?
既然需要有人去守护,那就必须有人去赌。
有句话叫做,久赌无赢家。
最后输的,肯定是那个服用乾极丹的人。
即便赌赢了一次,两次,三次……代价也是极大的,可以说,乾极丹是用透支人的寿命来提高功力,就算说是逆天改命,也不夸张,长久的虚弱,多病,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这便如同那些江洋大盗,被砍头的时候,往往会高喊一句,脑袋掉下来碗大个疤,但,若是判了凌迟,再硬气的汉子,也要腿软。
死,都是死,可一个是速死,痛快,一个是一刀一刀,千刀万剐,更加要命的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接近死亡,能够清楚感受到死神在靠近,却无法避免。
乾极丹带来的虚弱,简直就如同凌迟。
凌迟,总归是有个尽头。
那年的雨,代表着你师父的凌迟的完结。
他总算解脱了。
你跪在他的跟前,哭泣。
在微他哭泣。
也在为你自己哭泣。
你知道,身为他的弟子,你不得不步上他的后尘。
你在害怕。
是的,你在害怕。
面对死亡,有谁不会害怕?
一想到自己活不了多少年便会殒命,尤其是活着的时候,便一直要与疾病产生,生不如死的时候,你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然而,除了继承你师傅的衣钵外,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走吧。”
这是薄礼渊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
伴着这句话的,是一小包银子,送到你的跟前。
“你……要我走?”
你有些不明白薄礼渊的意思。
“不走你迟早会和你师傅一样。”
你的视线,有一次投向了你的师傅,仿佛看到多年后的你。
年轻,羸弱,冰冷,死亡。
毫无疑问,薄礼渊给了你一个选择的权力,你可以选择离开,离开药王谷。
但是,你没有,你没有离开。
对于你的这个选择,薄礼渊也十分纳闷,偶尔也会向你提起。
“你那时候为什么没走?”
“走?走了又如何?再找一个人服食乾极丹吗?”
薄礼渊摇头。
“不,不会有人服食乾极丹了。”
“为什么?”
这次,轮到你纳闷了。
“没人服食乾极丹,药王谷谁来守护?”
“你也是药王谷的人,大家都是。”
薄礼渊看着你。
“药王谷本来就是为了大家存在的,不是让大家为了药王谷牺牲,牺牲一个人都不行。”
说着,薄礼渊握紧了拳头。
“我作为谷主,绝对不允许。”
话音未落,薄礼渊苦涩一笑。
“应该是代理谷主。”
的确,的确,薄礼渊只是个代理谷主,可是,他的话,在你看来,比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去当谷主,这么说好了,在你眼里,药王谷的主人只有一个,就是他薄礼渊。
为此,你更加坚信自己留下的选择没错。
为此,你不惜继续背着薄礼渊服食乾极丹。
你知道,薄礼渊会反对,但,为了能够让薄礼渊能够成为真正的谷主,莫不说是乾极丹,就算是断肠草,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
只可惜,你再也无法偷偷服食乾极丹了。
在蒋齐英的银针,如同雨点一般向薄礼渊袭来的时候,
你没有多想,也没有工夫容许你多想,你足下用力一铲,一块块地砖给你从地面上铲起,凌空飞起,霎时间在薄礼渊的跟前形成了一道墙,挡住了绝大部分银针。
可墙都没有不透风的,何况这不是一道真正的墙,还是有一些银针从砖块之间的空隙里穿过去,而这些银针,穿是穿过去了,却没有一根伤到薄礼渊。
薄礼渊没有受伤,但,他还是大叫了起来。
“镇东!”
你想说自己没事,要他不要担心,可是,这种瞎话,明眼人都能看出你在说谎,索性不说了。
你从手腕上褪下从不离身的手串,薄礼渊一看了手串,似乎明白了什么,在你抬手要服下手串上的珠子的时候,薄礼渊死死拽住了你的手腕。
“不要!”
都这时候了,不要什么不要?!
你挣开了薄礼渊的手,然后,仰头,手串入腹。
那是用乾极丹做成的手串,你时刻戴在手上,以备不时之需,只不过平时每次你只服用一颗,而这次,你则是把整个手串都吞了。
你的后背一痛,你都无需回头,便已经知道,这一掌肯定是蒋齐英出的手。
也好,大口的鲜血,从你的喉咙涌出,正好成为你送服乾极丹的水。
火焰,燃烧着你生命的火焰,如果让生命和昏暗的油灯一般微弱,慢慢燃烧,你更乐意让生命和烟花一般绽放,为一个人绽放。
“啊啊啊!!!”
你怒吼着转身,蒋齐英见状不好,手里银针飞舞,在你身上多处大穴上穿刺。
可是,如同蜜蜂去叮咬雄狮,那些银针,对你来说,根本无关痛痒,你丝毫没有感觉到。
你伸出巨掌,和拍苍蝇似的,朝着蒋齐英拍过去,蒋齐英牙关一咬,捏着针就往自己的百汇穴扎了过去。
百汇穴乃人体命门,本来是自寻死路,可你知道,蒋齐英对穴位研究颇深,丝毫不敢大意,加大了力道,朝着蒋齐英拍过去。
可你的手,拍到的不是苍蝇,而是一堵墙。
蒋齐英的身体,也和山一样隆起,居然在力道上与你不相伯仲。
这是你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蒋齐英举手反扣住你的手臂,把你的一条胳膊锁死,接着,就听哗哗一阵巨响,屋顶连同无数的瓦片,如雪片一般砸下来,夹杂在砾石之间的,是一片用刀光组成的刀网。
蒋齐英看到刀网,手上松劲,想要后撤,你哪里肯让他走,只有他和你缠斗在一起,来的那些人才能投鼠忌器。
蒋齐英又试着挣了几下,一时间居然没法挣开,又见刀势太急,急忙高呼:“是我!”
可他这声,喊了也白喊。
刀势,从天而降,自始至终没有一丝的停顿,如秋风扫落叶似的,把经过的地方全部卷进风里,撕成碎片。
你起初是想让对方投鼠忌器,可到后面,你回过味来,对方压根没有在乎蒋齐英的意思,你马上后撤,边撤边退,拿着蒋齐英当人肉盾牌,去阻挡那倾泻而下的刀势。
刀势迅猛异常,你连躲带挡,蒋齐英给生生砍成数断,也没有完全停下来,你的胳膊也在那迅猛的刀网里化成了肉泥。
血,从你砍断的伤口里喷薄而出,如滔滔江水一般,无法停止。
你一连点了身上几个穴道,想要止血,却根本无济于事。
血止不住就算了!
眼下,豁出性命也要拿下李旭!
赵香英,章辉英,连同齐妈也知道不妙,一齐出手。
李旭跟前,六个蒙面的黑衣人,手里刀光浮动,组成了一道严密的墙壁,把李旭护了个严严实实。
李旭站在那六个人的身后,眼睛却死死盯着你,如同是一个猎手,在盯着已经落入陷阱里的猎物。
而奇怪的是,你在他的目光下,慢慢觉得手脚冰凉,力气也跟不上了。
是因为失血过多吗?
那为什么血流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流越多?
李旭的笑容,愈发明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