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雨偷偷潜入泄污房外,甫一开门,令人作恶的腥臭便扑鼻而来。
燕承允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在步步维艰的皇宫中,他乖巧伶俐,是人人夸赞年少懂事的五皇子。当四皇子燕承杰教他偷出宫的方法,并介绍他认识青鸢阁后,燕承允好像打开了一扇新的世界。
他化名吴公子,是燕承杰想叫他五弟时转口起的假名。
吴公子纨绔多金,出手阔绰,风流倜傥,不知有多少仙娼因这位吴公子夜间辗转反侧。
他可以放声大笑,将思绪中所有的的小心谨慎弃到一旁,肆意纵情。
可那只是他的化名,纵使再放浪形骸,他的骨子里依旧是大垣仙朝的五皇子。
是那个喂了醉汉一杯醒酒茶,都要擦手的五皇子。
是那个生死一线,碰着尸体还觉着恶心的五皇子。
这不是洁癖,是他成长环境造就的尊崇。
可如今要他藏身腥臭的浊污之中,犹如在燕承允心中狠狠割了一刀,将他之前龙肝凤髓,琼浆仙露堆砌的尊贵全部碾碎。
有那么刹那间他想转身离开。
最终他没有。
因为他更想活着。
他不想母亲那温柔的眼眸中刻上哀伤,那如水的双眸笑起时,弯若细月,哪怕有再大的苦涩也会被化开。
那是世间最漂亮的风景,它不该消失。
他不想阖眼在母亲殿外休憩的胡公公,再也不能安心闭上双眼。
胡公公求了大半辈子的清静,不能这样毁了。
他不想自己宫里的侍萍侍纤两个宫女伤心。
她们和自己嬉闹惯了,若是被送到其他人宫中,难说不会因为坏了规矩而遭处罚。
……
他不想,他不想,少年郎还有很多个不想。
他确定有人会因为他的死而伤心,恰好自己同样关心着这些人,倘若就此放弃抵抗,那将与这些人生死两隔。
他不想。
再说还有个清倌因为自己生死未卜,他想知道她藏身何处。
说来好笑,直至这一刻,燕承允翻遍心中答案,都不知道龙椅上那位男人,是否关心着自己。
他不知道,那些整天与自己说笑的兄弟中,有多少个会因为自己的死亡而哭泣。
但是今晚这几个出手的兄弟人前流下眼泪时,暗地里指不定会多饮几杯弹冠相庆吧。
我如何甘心让你们因此畅怀?
让你们因为我的死而得意?!
想到这,怒意盈灌胸腔,直冲脑顶,燕承允一咬后槽牙,冲入泄污房。
一股恶臭袭来,险些把少年直接熏晕,微微眯着双眼打量周围,潮湿且阴暗的泄污房内排放着两辆独轮车,独轮车上有巨大木桶,都没有被盖上,木桶正上方是排污道出口,墨黑腐臭的浊污正从这滴落至木桶内。
从储物空间掏出一片清神草,又取出一颗避水珠,燕承允齐塞入嘴中。
下定了决心是一回事,可真正要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望着独轮车巨大木桶上的浊污,燕承允腹中翻滚,强忍着呕吐感,一脚踏入木桶,顺手扶了扶头顶冠戴,燕承允突然一怔。
大垣仙朝中,一般男子都是十五岁才带冠,行冠礼。
对于男子来说,行冠礼意味着成年,意味着可以婚娶,意味着将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儿一样承担责任。
对于燕承允这位皇子来说,自然意味着更多。
就在两周前也就是二月二十六,大垣仙朝皇帝降旨立诏,燕承允于朝中左相周相的主持下,在皇室宗庙身着礼服,跪地受冠。
至今他还记得第一次带冠拜见母亲时,母亲那带笑的眼睛。
他还记得行冠礼上,周相主持的祝词:“另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洋洋洒洒一大段,大意便是祝燕承允福禄双全,平安如意,同时也告诫燕承允要保持皇室威仪,韧心索道。
燕承允始终谨记周相告诫,皇室威仪不容有失。
他是那几个已经行过冠礼,冠戴出门的皇子中,冠戴系得最紧的那位。
刚刚与刺客搏斗也好,骤雨侵袭也罢,都未曾将冠戴吹斜半分。
燕承允狠狠甩了自己一耳光,怒骂道:“燕承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有真正的威仪!有本事你就活着,从那些人手中,把今天丢掉的统统找回来!”
“冠戴,今天放下了,拾起来!以后,绝不能再放下!”
自从看到宗人府一位穷酸书生训斥学生,打人耳光的做派后,少年皇子觉得打人耳光是件非常酷炫的事。
冷酷中带着些烟火气息,状若不经意却又霸气侧漏,确有高人风范,故而刻意模仿之。
自那以后,少年打过很多人耳光,也曾打过自己耳光。可眼下这记耳光绝对是打得最狠的一次,打得最痛的一次,恨不得把自己灵魂都打翻。
冠戴依旧未倾斜半分,燕承允的确系得很紧。
但是这记耳光把之前那位驰逐侠义,恣意享乐的少年彻底拍散,行冠礼时周相要他懂的意义,被燕承允这一耳光硬生生砸入心头识海。
屋外雷声翻滚,今夜寒雨不止,下得忒急,好似想把整个暮春劈开迎来初夏。或者说,直至雨夜的这一刻,雷声相伴下,少年才真正带上冠戴。
然后他要摘冠。
行冠礼上,帮他第一次带上冠戴的周相很认真。
现在,燕承允摘冠同样很认真。
细心摘下,燕承允托着冠戴小心放入储物空间。
没了冠戴束缚,披肩长发跟着少年那双细眉齐没入浊污之中。
从这刻起,少年将冠戴牢牢系在心中。
它束缚不了长发,却化作胸中块垒,深锁少年赤子天真!
……
……
负责青鸢阁泄污房的是个白瓜怪人,真实姓名已经没人知道,反正大家都叫他王瞎子。
王瞎子显得老态,驼背驼得好似背上扛着座大山,据说是个老盛京人,没有妻儿,平日里孤寡一人,亦不跟任何人说话,就是埋头往返青鸢阁泄污房与盛京城中的泄污站所。
每逢月末,青鸢阁发下工钱来,王瞎子都会花光所有工钱,在青鸢阁叫上一桌能买到的最好的酒菜带回住宅。
采梦她们对此事曾好奇跟踪,却从未发现这天有人进王瞎子的屋子里,即使有人去,也会被王瞎子直接轰出来。
紧闭的屋子里,只传来王瞎子嚎啕哭声。
没人能探知到更多故事,也就没有人再去理会这个怪人。
当然,这些都是采梦与燕承允闲话时,当成趣谈说与后者听的。
推着空车回来,王瞎子摘下斗笠,从腰间拿起一根烟枪,熟稔从烟袋里掏出撮烟丝塞进烟锅,烟枪上刻着的火符禁制发动,王瞎子深深吐出一口浓烟。
王瞎子抽得是香草烟丝,算是最便宜的烟草了,一枚下品仙石便能买到一大捆。这烟草没有其他烟草般延年益寿的功效,唯一的特点便是呛口,能直接辣到肺腑里。
吧嗒着烟枪,王瞎子蹲坐在地,忽然耳朵颤动,敲了敲燕承允所在的木桶,把里面的燕承允吓了一跳。
“哦,满了。”
王瞎子终究是会说话的,只是声音如砂砾摩擦出来的般,粗糙,低沉。
将烟锅里刚塞入的烟丝敲出,王瞎子又戴上斗笠,给燕承允所在的浊污木桶盖上盖,推着独轮车就出门。
青鸢阁侧门,自傍晚起,每个出入者都会接受差吏盘查,这已经是王瞎子第三次接受盘查了。
差吏掀开车盖,恶臭弥漫,周围众人纷纷掩鼻。
差吏铁青着脸,捏了个清风咒,那味道却还是吹不散。关上车盖,向身后同僚摆了摆手,差吏招呼了一声示意王瞎子离开。
哪曾想王瞎子摸索着一把抓住差吏的手,摇了摇他衣袖。
差吏不解其意,不以为然将手臂抽走。
谁料王瞎子又上去抓住差吏的手。
远处一位浑身长着枯草,连眼眸都是枯黄色的男子施步走了过来。就男子这副容貌,夜里往大街上走,任谁也会受一惊吓,想来应该是他修的功法而致。
原本蛮横的差吏见着他过来,赶忙施礼,应该是其上司,出声问道:“怎么回事?”
差吏回道:“我也不知,这瞎子发羊癫疯了吧?”
差吏上司看了王瞎子一眼,道:“打开车盖!”
“是!”
听到外面的对话,巨桶内的燕承允心中一紧,左手握着玉坠,右手随时准备掏出细长小剑,若是被发现,燕承允只能寄希望奋力一搏,看看能不能逃离此地。
就在这时,青鸢阁前院某间厢房,莫三娘那穿透云霄的尖叫声响起。
“啊~~~”
“杀人啦!”
“五皇子……五皇子死啦!”
前两声尖叫时,青鸢阁大多数人还没留意,甚至有人以为是哪位床帏上的情趣话。
但当第三道尖叫声云霄之上再升音量,并出现那三个字的称谓时,整个青鸢阁霎时如水入油锅,沸沸扬扬,慌乱成一片。
众差吏在听到第一次尖叫时就脸色一变。
侧耳倾听过后,王瞎子忙躬身问道:“大人,我可以出去了么?”
差吏上司皱着眉头没有说话,身上倏忽延长两根枯草,探入浊污木桶里搅动。这浊污,不搅动时就已经恶臭熏天,再一翻动,那股味道,简直要夺人命!
有差吏实在受不了,捂着鼻子抱怨道:“真他妈晦气!”
“其实,刚刚那位差大哥已经检查过的。”王瞎子装作浑不在意,缓缓道。
枯草齐根而断停止搅动,差吏上司盯着王瞎子眼睛,眼神锐利如刀,喝问道:“先前,为何你要抓着他?”
王瞎子不露声色,道:“那位差大哥检查也忒认真了些,今天都第三趟了,检查得还那么仔细。”
顿了顿,睁开眼睑,王瞎子茫然望向四周,接着道:“我想着求他能否快一些,不然这股恶臭飘到前院,影响到客人,东家会责怪下来的。”
差吏上司终究没再搅动浊污,且不说下属有怨言,他自己心中又何尝愿意揽下这门差事?
中指和食指并指点在王瞎子额头,看到王瞎子的识海浑浊如他那双眼睛,平静如湖,没有一丝异样。枯黄色的眸子转动,射出道神识在浊污木桶上细察了一番,确认没人后,方才重新合上车盖。
差吏上司对着身后手下道:“放行。兄弟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严禁任何人出入,若是发现有少年出入,便是朝廷流窜在外的重犯,见者格杀勿论。”
“等这项差事结了,我请大伙前院痛快去!”
王瞎子闻言不动声色,低着头快步将推车推入小巷,“砰”,青鸢阁侧门彻底闭上。
推车内的燕承允这才松了口气。
之前他走出厢房时曾把过莫三娘的颈脉,确定莫三娘还要一个时辰才能苏醒,所以他把自己的五皇子腰牌放在杂役男子尸体旁,又掐算时间来到泄污房。
万万没想到,莫三娘醒得早了些,不过错打错着,倒刚好解了一围。
推车“咿咿呀呀”扎在纳福巷的青石板道上,巷口那些兵士小跑着和王瞎子擦肩而过,在青鸢阁大门前集合。
“众将士听令,即刻起,严禁任何人出入,如有异动,格杀勿论。”
“诺!”
王瞎子慢慢悠悠将推车推到僻静处,轻轻磕了磕推车,见没有动静,又磕了磕并小声道。
“别躲了,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