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承允知道藏不下去了,从泄污推车里跳出来,吐出口中一直含着的清神草和避水珠。
若不是清神草和避水珠,他早被那些浊污给熏死过去,好在状况不大。
不过燕承允也没有想到,这一切居然没有瞒过眼前这位双目失明,且没有半分修为的白瓜。更没想到这位老人,会对素未谋面的自己出手相助。
之前差吏上司枯草探入浊污木桶时,要不是王瞎子旁边那几句话打消前者念头,指不定现在燕承允已经暴露,正长街血战。
最意想不到的是,王瞎子闻得燕承允跳下车来,倒头就拜。
燕承允急忙侧身躲过,道:“老人家你……老人家,你是我救命恩人,我怎能受如此大礼。”
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循声转动,却依旧没有望准少年,但见那王瞎子老泪纵横,激动道:“受得受得,少侠受得。
听你声音年纪不大,果真是少年英雄。
少侠壮举,老汉携泉下幼女感恩不尽,携我大楚仙朝无数战场上丢了性命的儿郎顿首谢恩,您才是恩人,是我们大楚仙朝的恩人啊!”
不顾燕承允浑身恶臭,王瞎子紧抱住前者的脚,以头抢地。
燕承允沉默,这位先朝遗民显然认错人,把他当成了刺杀大垣仙朝皇子的刺客。这也就难怪王瞎子起初想要告密,后来听得五皇子身死的时候,却主动帮燕承允掩藏。
燕承允苦笑一声,今夜之事说来实在荒诞。
害自己的人,明明是本应该最亲近的人;而救下自己的,却是可能天天都在咒自己立即去死的仇敌。
燕承允不知道该怎么向老人解释,唯有默默无言,躬身行礼。
为了冲淡这份荒诞,燕承允向王瞎子岔开这个话题,疑惑问道:“老人家,你怎么知道我藏在里面。”
燕承允身上佩戴着那块玉坠,神识难察,之前差吏上司用神识扫了一遍浊污便没发现他。
王瞎子一介白瓜,反倒发现了自己。
“老瞎子干这行干得久了,自然就心眼睁得大了些。”
王瞎子抹掉眼泪,微微自得道:“打一开始我便知道不对,往日里,我走完一趟,准能觑得抽袋烟的时间消停会,这趟满的未免太快了些。”
“再说,敲敲这桶,你听,”王瞎子用烟枪敲了敲泄污车上的木桶,继续道:“藏个人,和全是那些浊污的声音差别还是很大哩。”
闻言,燕承允诚心被折服,感慨这真是应了采梦之前说的一句话,行行出魁首。
“说来,老瞎子还要跟少侠说声抱歉,方才老瞎子不但眼睛瞎了,连心都差点被猪油给蒙上了,”王瞎子又接着道:“青鸢阁平日里哪有这些差吏盘查,我还以为藏着的是哪位大盗要犯,寻思着去告密,险些害了少侠性命,还望少侠不要见怪。”
话题又绕了回来,心中百味陈杂,燕承允又是后怕又是愧疚,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
确认了一下方位,这是纳福巷隔壁的巷子。
燕承允问道:“老人家,你知道现在还有什么出城的法子吗?”
燕承允要出城。
就在很多人都认为他离开青鸢阁就会回皇宫的时候,他早就做好了盘算,决意出城。
他知道对自己出手的是谁,或许知道的不全,至少他知道现在回皇宫一定是自寻死路。回皇宫的每条路肯定都有重兵把守,但凡自己露出身影,必然落得个殒命魂消的下场。
这场刺杀本是件荒诞怪事,自然要用更出乎意料的法子才能活命。那座宫殿中看似有最稳妥的靠山,此刻却不是最合适的选择。
既然皇宫不能回,那么留在城中,以燕承允不入境的修为就是死路一条。他可以用计除去那名修行入境的女刺客,但接下来的对手绝对不止于那个修为。
唯一的生机,便是出城。
任城内天罗地网,只要出城便是海阔凭鱼跃,那几位幕后再想要夺走自己的性命,要付出的便是更多的力量。
而自己,只要拖到燕帝出手就行。
这场杀局的目标是皇子,在皇城根下刺杀一位皇子,不可谓不疯狂,可说是对皇权赤裸裸的轻视。
或许有些人久濡目染下,没有多重视这些虚幻。
很快大垣仙朝最有权势的男人,会提醒他们的错误。
因为皇权就是燕帝,燕帝就是皇权!
即使是再不受宠的皇子,也是他的儿子。要杀,也只能由他来杀,其他人没这资格!
即使出手的,是他的儿子,或者重臣。
“现在整个盛京城都已宵禁,城门早关了,要想出去只有一条路。”王瞎子不假思索道:“安定门。”
“安定门?”燕承允疑惑问道。
“嗯,安定门。盛京城内的浊污倾倒都是从安定门出去,自我大楚朝起,这安定门就没关上过,城属的姓氏变了,规矩却没变,沿用至今。”
“少侠现在想要出城,就只能走安定门,不过那里常年有重兵把守。”
……
……
某宫殿。
“消失了?那就找找看吧。”华发老人浑不在意道。
报信的那人问道:“要不要禀告太子殿下?”
“混账,老夫做事还要你来指点?”太子太傅虎目一瞪:“太子已经睡下,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何用?!还不快滚!”
同一时间,那间寒舍也得到了消息。
穷酸书生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总得有人死。”
仅仅五个字,那些手下便感受到了主子的决心。
“总得有人死”,后面藏着几个字书生没说出来:要么他死,要么你们死。
王府内,二皇子放下那间翡翠把件,一脚把报信的下人踢飞。
“你叫他们提头来见!老五没死,你就叫他们提着自己的头来!滚!”
……
……
害怕看见王瞎子知道自己真实身份后的神情,燕承允终究拒绝了王瞎子同行的好意,以手段所需为由,独自向安定门摸去。
现在对燕承允出手的三方势力,其实已经没有最初的默契。
产生分歧,主要是目标不同。
只要燕承允在娼寮被刺的消息传开,且活着出了青鸢阁,东宫太子一方就已经达成目的。按太子太傅的意思,假若燕承允真遇害了,自然是锦上添花,假若没死太傅也不至于强求。
如今因为太子的执念,太子太傅作为臣子,总归是摆出了一些样子,但实际上已经没有全力出手了。
至于二皇子和九皇子那边来说,若是燕承允在青鸢阁遇害自是最好的结果,一来除了个竞争对手,二来也可以借天子之怒,剪除青鸢阁这个依附太子党的娼寮。
之前穷酸书生在青鸢阁没派修行入境的强者,而是遣个拿着四品引爆符的白瓜去刺杀,就是希望引爆符爆炸弄出大动静来的一石二鸟之计。
如今燕承允逃出了青鸢阁,不甘也好扩大战果也罢,二皇子和九皇子的势力都不会停止追杀,相反会更加疯狂,更加舍命。
燕承允已经有所感觉,这盘杀局的幕后不是一股势力。他现在的心态,和之前青鸢阁那名男刺客佯装停手时的说辞有些像,被谁杀都是杀,可命总归是自己的。
过了这么会儿,雷声已息,雨点反倒更急促了些,噼里啪啦落在瓦檐上,砸在小巷青石板道上,滴在水洼上,宛似杂乱乐章,惹得那些睡梦中的人儿迷糊嘟囔几句,翻个身好似能把这些动静全压在身下,然后继续打着呼噜。
此刻燕承允潜在安定门对面一条小巷的屋檐阴影下,雨串成线结成帘的往下落,有着玉坠遮掩住自己的气息,倒不虞追兵能很快追到这。
燕承允细心观察着安定门的岗哨,看看是否有可供自己利用的漏洞。
……
……
纳福巷外,二皇子手下那群蒙面黑衣男子隐在暗处,目送太子的手下军列离开,其中一人出声问道:“黑一,怎么办?继续跟吗?”
“跟个屁,这群****养的明显出工不出力,继续跟着他们,指不定跟着他们回床上睡觉去。”
“那怎么办?”
被称作黑一的男子看着其中一人,问道:“如何?还是闻不到吗?”
那人摇摇头:“应该是使了遮掩气息的手段。”
“实在不行,只有把这宝贝给用了。”黑一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个小瓦罐,很是肉痛。
“黑一!”
黑一摆摆手,故作豪爽道:“不过是一盅蛊罢了,若是这趟任务顺利,大伙能活命,以后再养一盅就是。”
众人沉默不语,跟着黑一在外闯荡,都知道黑一平时有多宝贝那盅蛊,几乎所有的积蓄都堆在了上面,往日里旁人连多瞧一眼都不让。
而且这是他离世的妻子给他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再养一盅,就算品种一样,意义又怎会一样。
没再说话,黑一掐个诀揭开罐口封印,从罐中倒出一只小如蝇虫,状如青蝶,身子通体透明,双翅布着两道蜿蜒血丝的蛊虫。
取出一块布碎,蛊虫附在布碎上。
慢慢地,蛊虫左翼血丝渐消,左半边身子慢慢虚幻,但右半边身子却愈发妖异,色泽如血,通体散发着一股奇怪的香味,随后展翅一飞,迅疾消失在天空远处。
这是血妖蛊,在西北蛮荒蛊谱中,排行第十七。
另一处,有四位怪人正在争吵。
“早就说了,别让小妖去,别让小妖去,就他那修为,我一只手可以捏一串。也不知道老头子怎么想得,”其中一位口大如盆的壮硕女子嚷嚷道:“你看看,命丢了不说,连目标都弄丢了。”
“哼,我早说过了,小妖放放毒可以,整天显摆那破演技,还以为多了得呢。”有位侏儒应和道。
见到有人认同自己的观点,壮硕女子癫狂大笑,笑到整张脸泪涕纵横:“是吧,矮子你觉得小妖演技很烂对不对?哈哈!我就说嘛,矮子说小妖演技烂,哈哈!”
“大嘴婆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嘴巴大,脑子小,咋咋呼呼,你有带着脑子出门的吗?”侏儒嫌弃道。
“你以为自己好到哪里去,死矮子!”
“大嘴婆!”
“死矮子……”
“别吵了!”一身劲黑打扮,还披着件黑色大氅的高瘦男子出声止住俩人争吵。
看得出高瘦男子在这伙人心中威望挺高,二人终究别过头,没有继续争吵下去。
高瘦男子又向着剩下那位憨厚胖子问道:“三眼,还要多久?”
憨厚胖子嘿嘿一笑,比了三根手指,又摇摇手,空中虚画了个圈。
“胖子说正常还要三顿饭的功夫,额,也就是一天,”侏儒嗤笑道:“果然是个只知道吃的傻子。”
“后面的意思呢?”
“若是有枚回元丹,胖子可以马上使用那招。”
胖子傻笑连连点头。
侏儒轻哼一声,低声道:“傻子,都是傻子。”
高瘦男子没有理会侏儒讽刺,从怀里掏出一枚回元丹递给胖子。
胖子接过丹药,一把吞下,然后聚气行功,全身骤然消瘦如柴,双眼布满血丝,变得斗大如铜铃,最后慢慢从额头处挤出一道缝隙,缝隙越挤越深,胖子貌似痛苦至极,最后额头那道缝隙猛一睁开,天眼睁开,向着燕承允在的方向射出一道光华。
释放出这道光华,胖子又恢复原来身材,直挺挺往后倒。
高瘦男子大氅一甩,熟练地兜住胖子,领着另外俩人顺着那道光华驾虹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