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被燕承允如此戏耍,采梦只觉血气上涌,直贯脑海,撅着嘴侧过身子不理少年。
燕承允笑着解释道:“这个是真不能给你,我全身上下也就这一件防具,若是晓得我将这玉坠离身,我家长辈定会数落我。”
采梦转过身来,剪水双瞳蒙上一层薄雾,泫然欲泣道:“你就是觉得我好欺负罢,我不过要来看俩眼也不让。
再说就这屋子里,除了你就是我,难不成你还防着我?”
燕承允道:“没有,怎么会,姐姐你多心了,我不过……”
“怎么没有?!走吧走吧,青鸢阁也别再来了,省得你疑心,指不定哪天喝杯酒都要先怀疑我投毒呢。枉我还以为你和那些登徒浪子不同,不过一丘之貉,都是些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这种人的坏胚。”
燕承允无奈道:“姐姐越说越过了,也罢,真想要,过来拿就是。”
“真的?”
好个狐媚女子,前一刻还伤心怨妇模样,转眼间笑颜展开,如百花绽放。
“自然是真的,这玉坠是我父……父亲给我的宝物,不能轻怠,你若真要把玩,小心些就是。”
采梦点头允诺,莲步轻摇,当真正从燕承允手中接过玉坠时,不禁喜形于色,刚想发力,突然之间竟头昏脑涨,身子晕沉似灌了铅块,体内仙元连半分也调动不了。
采梦刹那脸色大变,面如纸金,又浑身乏力,就欲倒在绣床上。
燕承允眼疾手快,扶住她秀肩,低头附在采梦耳畔,举止轻佻,闻着那抹淡淡清香,含笑道:“姐姐,您怎么了?”
采梦很是慌乱:“吴公子,我……我忽感心力疲乏,能否劳烦你出去一趟。”
燕承允道:“哦?那可不行,想等你来回心力疲乏可不容易,我可费了好大的劲呢。”
少年一字一顿,把心力疲乏四字回敬采梦。
那张原本白里透红,胜过胭脂的面容顿时苍白,再无一丝血色。
“吴公子……”
看着燕承允眼中的戏谑之色,采梦不再遮掩,坦诚道:“吴公子果然智计过人,只是不知我究竟哪里露出破绽?”
“你这个傻女人,其实我一直在提醒你的,记得吗?“
燕承允微微一笑,指尖滑过眼前这个“假李逵,真李鬼”那如脂玉般的脸庞。
“你刚进屋我就闻出你身上的香味不对,采梦姐姐是我的女人我当然清楚,她身上的体香可是比最好的香粉还好闻。”燕承允边说边扔出一张隔神符篆罩住这间厢房。
燕承允脸色倏忽冷峻,声似坚冰,再无一丝轻佻之色。
刺杀皇子不是小事,之前轻佻表现,只不过是做些戏给或许能看到的人看。
“我一再跟你说香味不对,就是望你能够醒觉,然后悬崖勒马。《梅花烙》这首上古遗留下来的戏曲,你唱出了它的声,却没唱出它的意。
这本是个李代桃僵的戏曲,我叫你唱这个曲目时,你就应该警觉的。
三颗上品仙玉不少了,或许你觉得我的性命不止这个价,但你想过没有,这会不会是我在买你的性命?只要你在那时罢手,这些足以让你逍遥半生。
但是,你没有,而且想必你也清楚,当你真正向我出手时,我必然不会留手。”
说到留手二字,燕承允不知从哪掏出一把细长小剑,架在女刺客雪白脖颈上。
“最后再做一个交易,一人一个问题。”燕承允道。
屋内温度好似降了些,微微轻摇的烛火照在女刺客脸上,泪光点点,似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乞怜问道:“我能不死吗?”
燕承允面无表情,摇了摇头:“如果接受交易,至少你可以死的明白些。”
知晓了他的决心,女刺客没有多施哀怜。
干刺客这行的,顿顿都是断头饭,无非是自己与目标之分,对于生死早看淡了。瞧她先前哀怜模样,甚至可能是作秀成分更多些。
她竟真是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毒?你究竟怎么下的毒?”
反倒是燕承允,瞧出女刺客对自己性命的漠视,微微有些失神,心间泛起一丝不忍。再细看那张不属于她,但是自己很熟悉的脸,燕承允将那丝不忍强压下去。
此时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他必须摊出自己的冷厉和雷霆手段。
回过神来,燕承允道:“这是两个问题,但死者为大,我慷慨些吧。龙涎香,一滴足以让三境强者丧失抵抗能力。如此宝物用在你身上,也不算轻怠你了。至于怎么下的……”
燕承允取回尚在她掌中的那块玉坠,扬了扬道:“不是你自己抢着要过去的么?”
“不可能!若真抹在这玉坠上,你早给我了,怎么还戏弄于我?!”
女刺客瞪大了眼睛,一脸不信。
“又是一个问题,”燕承允提醒了一句,不过还是解释道:“香炉里我自然也放了一丝,但那根本不足以致命。所谓戏弄,若不这般患得患失,你又怎会血气上涌,如此容易毒发。”
女刺客还是不甘,想继续提问,燕承允打断道:“该我提问了,三枚上品仙玉都没让你动心,你显然是知道我身份的。
我自问与你应该没有个人恩怨,听你口音不像是南边来的,看你手段亦不像是西北来的,也就不是国仇。”
不是国仇家恨,那就只剩下为利益而来。
“说吧,究竟是朝中哪位指使你来的?”
燕承允清楚,抛开国仇家恨,若要论刺杀一位年幼皇子究竟有什么利益,那就得问问燕承允的兄弟们又有什么幺蛾子。
女刺客眼中露出抹同情之色,谁说龙胎凤属就一定幸福?
生在农家有农家的困扰,生在皇宫亦有皇宫的不幸。只是皇宫城墙太厚,外人难以看见;农家穷鄙挡不住风,稍有些困窘便容易被瞧见,如是而已。
随即想到自己现在处境,自嘲一笑,女刺客道:“我也不知,递送任务的那人将任务玉简给我后,就服毒自尽了。”
死士。
燕承允沉默半晌。
“呵,和女人做交易果然没便宜占。”苦笑一声,燕承允手中小剑没有一丝颤抖,结束了女刺客的生命。
鲜血猩红,从伤口淌出,肌肤上有血花溅至,似雪地点点寒梅。
燕承允脸色有些发白。
青鸢阁本是外人寻欢作乐场所,过去两年间,他亦跟那个此时生死未卜的清倌在这儿放下心防,谈过许多趣事。
如今红纱罗帐,软玉温香的厢房,竟成了断魂场,还是由他亲自出手。
这让燕承允胸口堵塞,莫名伤感。
可谁叫他出生在盛京城中城?
皇家血脉赋予了他天生高人一等的荣光,也让他更早明白,有时候,严酷才是真正的宽厚,无情才是真正的有情。
当心怀不轨之徒知道你的强大时,你才能更好地护庇想护之人。
没有更多遐思,燕承允藏敛好愁绪,起身准备离开这座屋子。
冒着皇室震怒的可能向自己出手,若以为这女刺客是唯一手段,那便是侮辱杀局幕后的心计手段。正如之前燕承允会无端置下价值百枚上品仙石的隔神符,这时候,一切最坏的打算都不会显得多余。
女刺客应该只是杀局起手。
燕承允没有试着去看清女刺客的真面目,先前滑过她脸庞时,已经可以确认没带面具,应该是用了些秘法手段。
卷起她右手长袖,一柄闪耀着寒光的匕首藏缚宽袖皓腕。
呵,手段如此粗鄙,这先手可不怎么样。
……
……
盛京某处,一间寒舍。
这是间真正的寒舍。
四周没有任何的装饰物,书案上小块地方置放着文房四宝,其余地方堆满了书。书案上堆不下了放书架,书架也塞不下了,地上还有一排排的书框。
这又是间假得不能再假的寒舍。
书案是千年黄花梨木书案。
文房四宝中,笔,是文轩铺的银湖雪狼笔;墨,是文轩铺的廷珪墨;纸,是文轩铺的金鹿雪宣纸;砚,是砚台柳的澄泥砚。
俱是些价值不菲的好东西。
室内此刻坐着俩人正对弈围棋。
都是席地而坐,连个蒲团都没有。
一个中年书生,一个垂髫小童。
书生看着年近而立,满脸苦色,因为枯瘦显得身材欣长,打扮寒酸,一袭书生袍洗得发白,上下满是补丁。
唯有那双眼眸,锐利如刀,让人不敢与其对视,难缨其锋。
那垂髫小童倒是灵气十足,五六岁年纪,长得唇红齿白,双眼亮若星辰,脸颊好似剥了壳的鸡蛋在胭脂粉堆里打了个滚,白里透红,又身着锦衣玉带,静坐不动时,活脱脱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这扮相,明眼人一看就能瞧出俩人不是父子关系。
冉冉檀香,其韵袅袅。
“老师,三哥这手棋下得可真臭。”小童说话还有些奶声奶气,十分好听。
书生扫了小童一眼,道:“掌嘴。”
小童迟疑了一下,抬起右手甩了自己一耳光。也是没省劲,五道指印立即浮现,生疼的他眼中立即浮泪。
“这记耳光,不是要你对东宫那位心生敬畏。”
书生道:“你得知晓,事无小事,局无轻局。任何事没有观透全局,便不能有丝毫小视,记住了。”
这书生训斥他人的模样,倒是与先前另一片地方燕承允训斥外乡青年时风格一致。
只不过相比之下更显自然。
“是,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书生心中有句话没说出来,一个修为入境,专司刺客的“熟人”,去布局刺杀一个修为还没入境的少年,这可真不算是轻视了。
至少自己的先手就没这么大气。
……
……
盛京城中央,某座殿宇。
“臭?殿下,您可知道青鸢阁的真正后台?朝中又有多少官吏参与其中?老臣不敢欺瞒,便是老臣,也得幸有一份在内,”一身官服的华发老人双手拢在身前,淡然道:“这池水,太浑。浑水摸鱼可以,太浑了,反倒不好多扑腾。”
与他对话,身穿蟒袍的青年不以为然,声音懒散:“本宫觉得太傅就是思虑太多,反正迟早是死,横竖直接杀了便是,何须再费那么多手段,还故意打草惊蛇。”
“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石头扔了也就扔了,顶多费些力气。”
老人双手比划着,又道:“可若是直接出手,甭管是被蛇蛰一口还是被草绊一跤,伤得总归是自己。把蛇赶到空地,这能减少许多变数。只要能减少变数,保证得竟全功,多费些手段又何妨?”
“圈圈绕绕的,本宫不管了,太傅你自己盯着吧,本宫去睡了。”青年摆摆手,走向宫殿深处。
“殿下大可宽心,此事既出,我们业已立于不败之地,五皇子的性命,其实对我们来说已经无足轻重……”
青年停下,半转过身来,眸子中溢出浓浓煞气,寒声打断道:“不,他得死。”
“既然只有一个座儿,他没有趴着,本宫就没道理让他站着。”
“呵呵,不过这事啊,回头倒真得谢谢老四,”很快那丝煞气又烟消云散,好似从未出现过般,青年想起什么,停下身来指着殿中昏躺的女子,问道:“对了,这个什么什么梦的怎么处理?”
“殿下放心,老臣定当妥善处理。”
“行行行,本宫走了。”声音渐消,青年身影没入宫殿深处。
华发老人也似想起什么,走到那昏睡女子跟前,嗅了嗅,疑惑自语:“这五皇子人虽小,眼光倒是不错。不过,真有什么不同香味?”
……
……
燕承允当然不是普通的少年,所以书生心中的想法说不出口,那种想法心中想想便好。
没人敢将燕承允当普通少年对待,那不仅是对少年的轻视,更是在轻视这个国祚不过三百余年,但已经统治着大半未央仙界的大垣仙朝。
燕承允并没有走远,而是躲进与原来有些距离的一间空置厢房内。
身陷杀局,要么智取,要么力破。
身份一展,大摇大摆脱身的想法显然太过天真。
确认厢房内四下无人,燕承允临窗观望。
青鸢阁大门外,两队巡城军列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徘徊,更远处的巷口,有一营之数的兵士驻守盘查。
这个时候跑到差吏面前表露身份无疑是自取灭亡,若刚才那女刺客是为了国仇家恨而来,少年或许会与差吏相见。
比较自己身亡后的利益关系,少年不惮用最恶意的想法揣测幕后主使的身份。
就连送个信都谨慎地选择死士,谁能说定这些不会是摆在明面的棋子。
若真出事,服毒自尽。
棋子改为弃子,亦不过一字之差。
回去!
活着回去!
心中给自己暗自鼓劲,燕承允头一次觉得,回家的路竟这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