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作为仙朝之都,盛京城中仍旧不乏白瓜和麻瓜的身影。
且不说人与人之间一比都能显出些美丑善恶,与别处城市一样,这座仙都城胡同小巷内,也会有打笑谩骂;闹市之中,也会有吆喝逢迎;晨起日暮时,同样会有炊烟殆香。
盛京城的烟火气息,没能飘到三百里开外的阳岭山脉。驻扎此地的骁骑营,却将来自千万里之外的异味,带了过来。
战场上刚退下来的军伍,身上总是会夹着些异味,或是敌人的鲜血尚未干涸,或是袍泽的眼泪没有擦干。
其实与凡俗中老厨离开厨房,身上总还会沾着股油烟味儿的状况类似,只不过沙场上将士沾着的杀伐气息更加惨烈。
何况骁骑营是与蛮荒一族交手,异味与普通军伍相较,又更浓重些。
经寒雨润泽半夜,骁骑营驻扎此地带来的异味被冲刷许多,阳岭山脉的空气冷冽且清新。
现在本是暮春之时,草木清香不似初春般带着涩意,也不会像烈夏时那般浓郁。
暗香浮动,若有若无,正是全年来山里空气最好闻的时节。
骁骑营的都统大帐,驻扎在一块鲜草地上,被沁人心脾的青草幽香裹着,只可惜因为帐内有位伤者的原故,幽香被大帐禁制隔绝在外。
不过是个临时大营,即使是都统大帐,陈设其实也很简单,那套防守禁制已经是大帐内最贵重的物品了。
晕厥过去的燕承允此刻躺在张普通书案上,本就是个少年,书案大小倒是刚刚好,地上洒落了些玉简,一名蓄着山羊短须的药师半蹲着身子,抓着燕承允的手,用神识探查少年体内伤势。
“他当真是这样说的?”
帐中另有一位大汉,圆脸圆眼圆鼻子,就连身材都圆滚滚的,此刻仅身着睡服,收回端详燕承允的目光,瞪了眼身旁的淳于煦说道。
向来翘着下巴与人说话的淳于煦此时低眉垂眼,闻言更是身子一紧,忙道:“千真万确,一个字都没改。”
大汉复转身向药师问道:“如何?”
药师长叹一口气,满脸忧色:“不妙啊,也不知淳于参领带回来的是哪家少年,怎么落入如此境地?”
“副参领,是副参领。”淳于煦腆着脸纠正药师的措词。
大汉狠狠剜了淳于煦一眼,淳于煦立即噤若寒蝉。
大汉又对着药师道:“有什么直接说,别磨蹭,想个法子尽快把他弄醒就是。”
“难啊,”药师摇了摇头,接着道:“这少年全身多处伤势,右手筋脉尽断,手骨几乎粉碎,又五脏移位,加上全身精血亏了大半,更要命的是神魂溃散,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天道护佑。”
顿了顿,药师直起身子,揪着自己山羊短须,继续道:“关键是,这少年修行尚未入境,若是用虎狼猛药,只怕身体熬受不住;若是用温药救治,一般丹药只怕对他这伤势也无济于事。”
说到这,药师不禁又是摇了摇头。
“就没有什么好对策?”
大汉的圆脸本来就肉厚,显得五官偏小,此刻藏着心事蹇着眉头追问药师,更是将整张脸都挤一块去了。
药师突然眼睛一亮,心急之下竟扯断几根短须。
不顾那刺痛感,药师向着大汉道:“方法倒是有,而且巧了,还正好要落到都统大人你的身上。三十年前,大人立下大功,陛下曾赏赐大人一颗瀚海蕴心丹……”
药师话还没说完,大汉双手负在身后,往一侧迈了两步,背对着药师打断道:“没了,那丹药我用掉了。”
“怎么用掉了,昨天你不还跟我显摆的吗?就在这帐里,你说你怎么怎么立了大功,陛下怎么怎么赏你神丹……”淳于煦以为大汉忘记,走上去拍了拍大汉低声提醒道。
整个大帐算上燕承允这病号,拢共才四个人。
淳于煦的确是压低了嗓门,可药师浸淫医道,讲究的便是望闻问切,耳聪目明,哪有没听见的道理,大汉还没汗颜,他倒先尴尬起来。
不过药师也实在忒小觑人了,骁骑营威名远扬的都统大人,岂是那种被戳穿谎话就脸红的人?
遭淳于煦当面戳穿后,大汉暴跳如雷,几乎贴着淳于煦耳朵吼道:“我说用掉就用掉了!没了,用掉了,难道我吃个丹药还要把你召来监视着?”
淳于煦全没了往日威风,退后两步,赔笑道:“那倒不是,我这不救人心切嘛。”
“滚蛋!那是老子冲锋陷阵,尸山血海中拿命换来的丹药!你叫我随随便便,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家伙用?!那不是糖豆,是救命神丹!”
“可这小孩身上,可能揣着关乎全营上下的消息。”淳于煦揉了揉耳朵,轻声道。
“我还说我兜里揣着道天老爷呢!”大汉口水飞溅,喷了淳于煦一脸,怒道:“假若没有呢?假若这短命鬼只是随口一说呢?!”
“不至于吧?他都能直接叫上你的名字,而且还对出了我们营中的手势暗号……”
看着大汉杀人的目光愈盛,淳于煦声音越来越低:“那就只能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
“你他妈一个‘蛮屠’,也好意思跟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蛮子他们该杀嘛。”
淳于煦满不在乎,又接着道:“夏侯,不是我说你,不就是一个破丹药吗?”
“其实我倒不怕这小家伙有什么坏消息,你也知道,老子没有家中牵挂,这些年征战在外,要说也早杀够本了。”
连叹了几声,淳于煦摇晃着头继续说道:“唉,就是营里还有些兄弟,上有老下有小,如果盛京城内真有些什么变故,骁骑营这些兄弟丢了性命,唉,也不知道他们泉下会怎么想自己的都统。”
大汉指着淳于煦,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恨恨放下手,仰天长啸:“作孽啊!”
随后扔出一个玉瓶,大步走出军帐,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淳于煦,若是这短命鬼醒来后,没有我满意的消息,你就等着受死吧!”
“好你个圆眼,小时候村口大嫂给我一把黄豆,就被你抢过去吃掉了,养出你这身圆肉,我也没说你的不是。”
淳于煦空中接过玉瓶,递给药师:“今天不就是一颗破丹吗?又不是我吃,凭什么我要领罚?”
又追着大汉跑出帐外,叫屈声远远传来:“当上都统就瞧不起人了?你看看,你看看,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蛮荒草原上我和蛮族大巫斗了三天三夜留下的伤疤,那会我稍马虎些就丢了命,但是我没有!昨天我还在为大垣仙朝卖命流血,今天你就忍心叫我流泪……”
“给老子滚!”
“我为什么要滚!三十年了,自你有那破丹三十年了!天天在我面前穷显摆,你也不嫌累得慌!我早看不惯你那副嘴脸,哈哈,现在没了吧?没得显摆了吧,哈哈哈哈!”
原来淳于煦的狐狸尾巴藏这儿了!
“砰!”
紧接着便是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