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桔子家，余姚刚洗漱完就被安排躺进了被窝。桔子以最快的速度煮了碗素面给余姚，然后就开始打理她的小行李包，拿出她的手机充电，把她换洗下来的衣服拿去洗。余姚捧着热热的碗，看着桔子一言不发地做着一切，只觉得暖心又暖胃，暖得她心都要融化了，然后化成泪，夺眶而出。她赶紧埋首吃面，不让桔子发现。
对于今天的事，桔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追问自己，也一反常态没有絮絮叨叨。但是这样的桔子反而让余姚心里有太多歉意、太多感谢和感动。
许是白天睡多了，到了晚上余姚竟没了睡意。看着身边熟睡的桔子，轻轻帮她掖了掖被子，才开始翻出自己的心事。这几天，她都沉浸在应老师离世的悲伤里，那种悲伤让她想到了奶奶。她常常自问，如果当时自己不那么任性自私，奶奶或许就不会走的那么早……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泪水无声无息打湿了枕头，余姚被自己内心那无法控制和疏散的情绪塞满，忽然觉得满心愧疚。奶奶去世后，她以为自己了无牵挂，于是申请去山区支教。回想起这几年，她自私地活在逃避的空间里，不敢直面过去，愚昧地不曾好好珍惜过这些真心疼惜自己的人，频闭了与过往的一切。直到如今应老师去世，她才醒悟甚至后悔身边又一个重要的人离开了。她忽然害怕起来，到底自己还要失去多少，才能停止这种逃避呢？那不堪地过往如同心魔，既痴缠糟践着自己，又折磨枉顾着身边的人。所谓悔恨，到底是恨多还是悔多呢？
桔子伸出一只手轻拍着余姚的后背，轻叹一声道：“不要想太多。”
半饷，余姚止住抽泣，哽咽道：“我是不是很自私？”
黑夜里，桔子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摇摇头说：“不是，你只是心事太重。”
“如果不是我，奶奶就不会死……”
“奶奶年纪大了，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的，与你没有太直接的关系”
“如果不是我，她可以多活几年。”
“姚姚，你不要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染，如果你认为奶奶的死与你有关，那就更要好好的活着，不能辜负了她老人家的期盼。”
“我后悔这几年没有联系应老师，她是那样关心我。”
“老师不会怪你，她只是心疼你。”
“所以我才更后悔。”
“因为张靖安？”
良久，余姚说道：“以前是因为他，现在是因为我自己。”因为无法原谅自己。想到这，余姚内心深处的悔恨更深了。
仿佛感受到余姚周身的阴冷，桔子不禁握紧了余姚的手：“该被惩罚的是他，不是你，你受的已经够多了。”
“本以为让我失去唯一的亲人就是代价。可是现在应老师走了，我后悔自己没能在老师生病时照顾过她，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听到余姚说“唯一至亲”，桔子知道余姚和她爸爸的关系，于是忍不住开解道：“老师虽然走了，但你说过你早就把那当成了你的另一个家，所以你还是有家人的，所以从今以后你要好好的爱自己，爱值得你爱的人。”
“以前应老师在，那里算是我的半个家，可是如今应老师走了，毕竟不一样了。”余姚感慨着，过去她是因为对应老师的依赖和心中不能说的情愫才觉得那里也是她的家。可是现在应老师不在了，那份难以言说的情怀也不在了，如何还能称之为家呢？
“不管怎样，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
“幸好还有你！”余姚回握了握桔子的手，内心满是庆幸，她愧疚地对桔子说：“你知道吗？这些年如果不是你天天唠叨我、给我打电话，我想我不会主动联系你的，这样就真的一个家人也没有了。”
听到余姚这样说，桔子鼻子微酸，说：“算你还有良心，知道我的好。知道如今的你像什么吗？”
“什么？”
“蜗牛，一只躲在深山老林的蜗牛。”
“你怎么不说乌龟？”
“你不适合当乌龟。”
“我没那么勇敢。”余姚自嘲的笑了笑，“蜗牛至少还知道自己的奋斗目标，虽居于壳中，但仍会探出头去追寻，只有面对危险才会躲起来。可那是自保，不是怯懦，只待危险过去从新上路。我自愧不如。”
“你也可以！有句话你听过吗？”
“什么？”
“Nobodycangobackandstartanewbegining，butanyonecanstartnowandmakeanewending。（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重新开始，但谁都可以从现在开始，书写一个全然不同的结局）”。
余姚叹出一口气，心道：至少我现在没有那份勇气与坚持。通过今天，她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样洒脱、坚强、绝情与平静。她意外发现自己对张靖安还残有某种感觉，无论那种感觉是不是因为恨，但离她原本期许的相差太多，她希望自己能毫无波澜的面对他，那样才是真正的忘记。
在外支教的这几年，她看似获得了内心的平静，抚平了内心的伤口，可原来一切都是假象，那种平静也只是暂时的。当自己落进张靖安的怀抱，当看见张靖安那双深邃漆黑却满是伤的眼睛，她那沉静了四年的心竟又泛起了涟漪。所以她恨，这恨不是对张靖安，而是对自己。这样的她是自己所不能接受、不能被原谅的。
翌日一早，余姚准备出发去老家给奶奶扫墓。老头可以不见，因为他不一定想看到自己，但奶奶却不能不去看。桔子因为要上班不得不放她一个人去，走之前一直唠唠叨叨，生怕她再跟昨天一样突然晕倒。余姚知道桔子是怕她一个人太伤心。伤心吗？怎不会！但她要做一个坚强的人，让奶奶不再那么担心。刚走到楼下，就看到了满身颓废的张靖安靠在楼道门边，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身酒气。余姚视若无物地从他身边走过，然后开车门，启动车子，扬长而去。
半路上，余姚只买了束奶奶生前喜欢的花，并没有买纸钱、香烛。之后她注意到一辆黑色的帕萨特一路都在跟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没有停车，只盯着那车子的驾驶位看了阵，心道怎么没有交警查酒驾？
她把车开到一个小小的山丘脚下，换好雨鞋就背上背包徒步往山丘上前行。山丘下的另一头其实是个村，那是她小时候和奶奶一起生活了5年的村子，读书的时候每年寒暑假都会回来，对这里她再熟悉不过。她没有选择进村的路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好安安静静地在奶奶旁边待会。
由于之前一直下雨，上山的路又不是平常村里人走的道，因此并不好走。还好今天是阴天，虽有点闷热但在山区待惯了，余姚并不觉得难受。前行的路不仅泥泞打滑地势还比较陡，四周尽是杂乱无章的树枝野草，但余姚脚下穿着雨鞋，手里拿着事先备好的长木棍还不算很费劲。但某人就没这么幸运了，穿着西装革履和精致的皮鞋，走在半山腰，不仅裤腿和鞋上尽是红泥浆，手上也被树枝和野草划出了伤，看着脚边打滑的陡坡，当真是走也不是，退也不是。但看到前方余姚的身影，他咬咬牙还是继续跟着。
这边余姚穿过一片小树林，就看见前面有好几十颗柏树围着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被一人高的围墙包着，中央立着一个两人高的石碑，看上去竟像一个烈士墓碑，走上前才看到上面刻着“思亲。洒泪”的字样。余姚心里对老头这样立碑有些反感，他以为这样就彰显得自己有孝心？
这是余姚自奶奶去世后第一次来看奶奶，之前老头千方百计万般阻挠不让她靠近奶奶墓地半步，甚至派人盯着墓地。他说她是不肖子孙害死了奶奶，对不起奶奶的养育之恩，说她不配给奶奶磕头敬香，甚至在奶奶一断气就把她关起来……总之如果允许的话，他会断绝和她的父女关系，把她逐出余家，尽管她现在的处境已如同被逐出家族。其实一切都无所谓，她唯一看重的只有奶奶。
余姚站在墓地3米开外的地方，可是脚怎么也迈不步开步子向墓地走去。她双手按着心口慢慢地蹲在了地上，泪水一下就溢了出来。她强忍着声音哭了一阵，又强迫自己把泪憋了回去，因为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在这里哭泣。墓地的大门有铁将军把守，她只好选择翻墙，然而围墙上镶满了玻璃渣。余姚巧妙地避开围墙上的玻璃渣，未伤分毫的跳了进去。这些年在山区跟孩子们野惯了，翻墙还不会难倒她。
“思亲。洒泪”的石碑正下方镶嵌着爷爷奶奶的遗像，遗像下面写着“慈父慈母”等字，遗像右边整齐有序地刻着许多的名字，余姚看了看，没有她的。走过石阶，她简单地把墓碑前的树叶杂物清理了下，然后从背包里拿出花摆在爷爷和奶奶的遗像下，掏出纸巾把爷爷奶奶的遗像擦了个干净，再对着遗像跪地三拜，最后从包里取出一个保温杯，分别倒了一小瓶盖的有淡淡菊花香味地茶水给爷爷奶奶。做完这一切，余姚才开始认认真真地看着奶奶的遗像，泪水再一次决堤而出。她把头靠在奶奶的遗像旁，手一下一下得摸着遗像，想说的话竟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在心里一遍遍地喊着“奶奶……奶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