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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旦手中有了权力,为什么连王安石这样的贤良,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前面说过,王安石被称为“拗相公”,确实,他在执政以后,真的当得起十个老牛拉不动的一个“拗”字。
有这样一件小事,有一天,王安石跟随圣驾骑马进入宣德门,卫士呵斥阻止,鞭打王安石的坐骑,王安石大怒,上奏要求逮捕卫士。有人解释说卫士职责所系,是为了保护皇帝而已,但神宗最后还是杖责卫士,王安石仍然愤愤不平。这时候的王安石,好像一下子从一个万人景仰的宰相,变成了一个横行乡里、谁都惹不起的小科长。十年以后,王安石已经退居金陵,有人去看望他。随行老军一个小差错,王安石大怒,劈头盖脸一顿怒斥。按说这种贴身仆从,早已成为宰相的老弟兄,甚至比亲兄弟还亲,也许正因为如此,王安石也不需要更多客套。不过也可以看出,几年宰相的经历,即使是经过十年岁月的漂洗,也没有让王安石变成一个慈祥的老人。
王安石的愤怒是从御史中丞吕诲弹劾他开始的。吕诲的爷爷是著名的宰相吕端,这家伙是个炮筒子,平生三度出任谏官,曾激烈弹劾宰相韩琦、副宰相欧阳修,谁官大他跟谁过不去。王安石刚任参知政事,吕诲就开火了。在奏文中,吕诲说王安石:“大奸似忠,大佞似信,外示朴野,中藏巧诈。误天下苍生,必斯人也。如久居庙堂,必无安静之理。”王安石大怒,神宗当然替王安石撑腰,吕诲被贬为邓州知州。也许是吕诲真有些先见之明,或者纯属偶然言中。随着新法实施中暴露出诸多问题,御史们开始上奏陈述新法弊端,每一次上奏都伴随着王安石的一次大怒,先后有范纯仁、刘述、刘琦、陈襄、钱顗、杨绘、李常、孙觉等十几名御史或谏官相继被贬或主动请求离朝。
古代的国家治理,除了执政系统,还有一个重要系统,那就是台谏系统。台是御史台,主要职能是监督百官,纠风肃纪,重在察人,最高长官叫御史中丞;谏是谏院,主要职能是服务皇帝,议论国家的大政方针,提出意见和建议,重在言事,最高长官叫“知谏院”。上千年的王朝更迭,最高统治者发现,为了避免权力成为无法阻止的魔兽,必须依靠臣子的犯言直谏。谏官言官兼具行政监察和舆论监督两大职能,成为国家治理的半边天。所以司马光在他的《资治通鉴》中说:“激烈率真的言论,对说话者没什么好处,但却是国家之福。”
但是一旦皇帝自以为是,不在乎台谏官的絮叨,则下属毫无办法。汉高祖刘邦要同匈奴开战,大臣娄敬反对,刘邦囚禁了娄敬。待刘邦在白登战役中惨败,回来后则郑重地承认错误,重重地赏赐娄敬。曹操要与袁绍开战,也有谋士反对,曹操大胜,回来厚赏反对派,说自己的胜利完全是侥幸。袁绍面临曹操同样的问题,田丰规劝袁绍不能打,袁绍大败,派人赐田丰自尽!伟大和渺小、英才和蠢货,在此如黄海与东海一样界限分明。没办法,做人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所以说政治家不是一般人,胸襟开阔、大肚能容、从善如流,这些都与品德无关,这是一种能力,是一种心理能力;这是一个心理学问题,不是道德品质问题。王安石不具备这样的心理素质,他是一个自警、自省能力极低的人,我们怀疑这与王安石的经历有关。一方面他富有才学,自视颇高;另一方面骤得高位,生怕别人说他不行,文人的自负与做官的自卑同时在他身上存在,于是他敏感、小性、易怒,只要谁敢说新法不好,一概拿下。曾巩,王安石的老朋友。神宗曾问:“王安石这人如何?”“曾巩答:文章行义,不减扬雄。因为吝啬而不及扬雄。”神宗说:“王安石轻富贵,怎么是吝啬呢?”曾巩说:“臣所谓吝啬,是说他勇于有为,吝于改过耳。”神宗点头称是。也许宋人为了推卸皇帝的责任,而让王安石一个人背黑锅,又或者是王安石绑架了皇帝,总之台谏系统经过这样一番折腾,敢说话的人,少了。
现在轮到朝廷重臣出场。这些高官们有的明哲保身,模棱两可。比如曾公亮就说:“皇帝和王安石是一个人,没办法”。再比如王珪,这是一个油滑的老官吏,文章锦绣,任参政十几年时间,除了“取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三句话,再无建树,人称“三旨相公”。更多的人则是上书反对新法,王安石一概不听。前任宰相韩琦,此时任大名府长官,这时候上书皇帝,指出新成立的制置三司条例司等于在中书省之外又出来一个中书省,同时上奏新法实施中的一些弊端。尽管韩琦说的很含蓄,但他历事三朝、两朝宰辅,说话分量自然不同,引起了宋神宗的重视,王安石立即称病在家。没想到两天后王安石再次上朝,竟然说动神宗,坚定变法的决心与信心。
按说朝堂之上争得面红耳赤,那么朝堂之下总有个探讨、有个商量。两个弟弟王安礼、王安国都曾规劝兄长,王安石不为所动。御史刘颁,曾写信给王安石,讲新法的弊端,王安石一样大怒,贬泰州通判;吕公弼,有人竟然偷了他的反对新法的奏稿给王安石,王安石再发雷霆,贬为知太原府。也难怪,连《孟子》中都说:“君臣之间,规劝的次数太多,一定招来羞辱;朋友之间,规劝的次数太多,一定疏远。”司马光是王安石的好朋友,但他激烈反对新法,先后十八次上书,神宗没办法,把他的职务调整为枢密副使。司马光仍然上书,皇帝说:“枢密副使管军事的,就不要参与政务的事了。”司马光于是坚决请辞,宋神宗批示同意,门下省拒绝发诏,宋神宗绕过门下省,把诏书亲自交到王安石手中,可见皇帝也急眼了。司马光此后十五年隐居洛阳,连门都很少出,专心写他的《资治通鉴》去了。
从熙宁二年开始,众多重臣相继离开朝廷,富弼、文彦博、司马光、欧阳修、张方平、吕公著、范镇、滕元发……这些人或贬或隐,把宋神宗和王安石撂在朝堂。
除了谏官言官和众多大臣,能够制约权力的,就只有老天爷和祖宗了。且不用管是否迷信,反正古人畏天,遇有地震、洪水、大旱,臣子们就拿出来吓唬皇帝,告诫皇帝少折腾。三尺有神明,头上有青天,人在做,天在看,走在路上摔个跟头,脱口而出的是“哎呀妈呀”、“我的天哪”!假如一个人什么都不怕,什么爹娘祖宗老天爷,一概不惧,那就真成了“我是流氓我怕谁”,确实谁都拿他没办法。王安石流传千古的名言是: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我们说,这话在不同年代会有不同的解读、不同的成效。假如社会急需一场革命,比如清末民初,它是唤醒民众的武器;而在物欲横流、道德失范的年代,它也有可能成为戕害人心的砒霜。前些年,有无知的暴发户善于带来GDP,也善于制造污染,跟当地官员说:“什么空气污染,地球一转,晚上不就把污染转到美国去了吗?”这种无知妄人一旦拿出“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你说会有哪些后果?
王安石不是卓越的领导者,他是一个卓越的经济学家。政治家最大的聪明,就是从来不会自作聪明。一个领导者,一旦认为自己什么都懂,是古今少见的全才,只有自己才掌握真理,那他就离谬误不远了。什么礼贤下士、慧眼识才、唯才是举,说了半天都是聚拢各种人才,为我所用——甚至是比自己强的人,甚至是反对自己的人。只有难成大事的小心眼的人才会搞文人相轻、嫉贤妒能那一套。宋神宗曾经问王安国,你兄长执政怎么样?王安国说:“不能知人善任,聚敛太甚。”后来王安石罢相,王安国也被罢官,王安石得知后怆然涕下。
长期以来,说到王安石变法的失败,都归结于触动了地主豪强的利益,归结于保守势力的抵制,也有新法实行中的一些问题。于是王安石成了杰出的政治家、改革家,司马光、苏轼等一大批人就成了地主豪强、保守势力的代表。经是好经,一帮人抵触这本好经,另一帮人把这本好经给念歪了。我们说总结经验教训,这样的总结是中学历史课本的标准答案,没有意义。不知道王安石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是否意识到,他是一个自省能力和纠错能力都极低的一个人。如今我们知道,这种人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中,屡见不鲜,王安石并不是最突出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