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建元二年,高平郡,郗宅。
婆子,丫鬟在院子里来回穿梭乱成一团,郗超小小的个子被往来的人群覆没,稍不注意便有被热水倾盆而下的危险。
“我的小祖宗喂,你跑这儿来捣什么乱啊?快,跟我回去,有什么闪失婆子我可担待不起!”郗超的乳娘陈氏寻觅半日,可算找到这小祖宗,忙拉着郗超的小手往院子外带。
“乳娘!”郗超不为所动,反而带停了陈氏,“妹妹还没出来呢,我要等着妹妹出来,我不走!”边说着郗超边扭头向人潮涌动的里屋看去。
陈氏的额头上冒出细汗,小祖宗性格说一不二,无人敢拂,可在这儿紧要关头出了什么闪失,自己怕是要小命不保,心下一沉,陈氏抱起了郗超,匆匆往院子外走去。
“小祖宗,你还是跟婆子我出去等吧,有老爷夫人看着,出不了错,倒是你,婆子我可要小心照看!”抱着郗超,陈氏边走边说。
郗超安静被乳母抱着,没有反抗,一直凝视着忙碌的里屋,直到走出重重院落,消失不见。
忙碌的里屋里一张宽大的雕花木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妇人,一看便是失血过多造成的。妇人的周围围绕着忙碌的丫鬟,婆子,一盆盆的热水端进来又一盆盆的血水端出去。产婆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却也束手无策。
“哐当”一声,丫鬟手忙脚乱的端着盛满水的盆子撞到了正往里走的郗夫人身上,还好贴身丫鬟云玢挡住了。
“慌里慌张的,眼睛长脚上了吗?”云玢拎出手帕,边擦拭郗夫人裙角的水渍,边训斥丫鬟。
丫鬟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跪了下来,“夫人,不……不好了,周夫人她血……血崩了,孩子的头现在都没出来,怕是,怕是……”
郗夫人抬手理了理因为躲闪水盆有些松动的发钗,又理了理拭干净了水渍的衣裙,轻声开口道:“叫婆子用手把孩子给拽出来,至于死活嘛,不必理会,只要是两条尸首就成,可别死也是一体的。”
云玢低头答“是”就寻婆子去下吩咐了,跪在地上的丫鬟听了郗夫人的话不禁忘了礼数抬头瞪大眼睛望着郗夫人。
郗夫人低头看见丫鬟惊恐的双眼,笑了笑,回头对栖雯说道:“把她拉出去。”
栖雯行礼退了出去,片刻,两个候在门外的家丁入门将丫鬟拖了出去,开始还听得到丫鬟的求饶救命声,愈远愈渐不可闻了。
郗夫人立了一刻钟再往里走去,原以为婆子都已料理妥当,却不料该躺那儿的还躺那儿,该杵那儿的还杵那儿。没有一个婆子动手,周夫人的贴身丫鬟兮蔓面对床跪着,郗夫人愣了愣,看向云玢。
云玢连忙跪下来,低声道:“夫人,兮蔓拿着刀不让婆子动手,说如果动手就杀了周夫人再自杀……”
“混账东西!”不等云玢说完,郗夫人就气急败坏的打断她,“来人,把兮蔓给我拉出去,她要杀就让她杀,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这个胆量!”话音落就有家丁涌上来拉扯兮蔓。
兮蔓一直面对床跪着,对周遭的拉扯和嘈杂充耳不闻,慢慢从袖口中抽出匕首放到了周夫人白得近乎透明的脖子边,家丁一看动真格了,只得停手看向郗夫人。
“给我把她拉出去,就是周夫人死也得把孩子给我拽出来,兮蔓,反正你们三个今天给我必须死,你动手还省了我功夫!”郗夫人冷哼一声,兮蔓的威胁看起来近乎可笑。
听到郗夫人的话,兮蔓眼睛动了动,手一直在抖却固执的不肯放下,家丁欲再动手拉扯,却见周夫人费力睁开了双眼。
“兮蔓,把匕首收回去,姐姐……来了吗?”周夫人抬眼看向郗夫人,简单的三言两语却说得异常吃力。
栖雯搬来凳子扶郗夫人坐下,郗夫人手一挥,家丁与婆子、丫鬟相互示意便退下了,原本人潮涌动的里屋,霎时就只剩下郗夫人与栖雯,云玢,依旧跪着的兮蔓和躺在床上的周夫人。
“姐姐,许久不见。”周夫人开了口。
“妹妹,咱两姐妹就明人不说暗话了。”郗夫人低头摆弄自己的衣袖,“你也知道,我容你到如今已是恩赐与你了,怎的还不知足,非要把孩子生下来,碍我的眼呢?这便是你的不是了。”
周夫人咳了咳,嗓子痒得慌,许久没有喝水了,又耗了不少力气。
“姐姐,说笑了,我本是身怀有孕来投奔于你,你也是一早便知晓的,何来碍眼之说呢?”说完,周夫人又咳了咳,喉咙痒得发甜,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妹妹又何必装糊涂呢?这可是少卿的孩子,你觉得我能容下他吗?是,在夫君眼皮子底下我是奈何不了你,毕竟长姐的体面还是要有的,可今日,你是难产而亡,母子具殁,与我何干?”郗夫人终于放过了手中的衣袖,抬头看向周夫人,这衣袖都被捏得发皱了。
周夫人幽幽叹了口气,焦急于人怎么还没来,脸上却不动声色与郗夫人斡旋,能拖多久是拖多久,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了。
“原以为过了这么多年,姐姐都已放下了,没想到姐姐还是看不开,是妹妹不是了,没有顾及姐姐的感受,还望姐姐见谅,不要与妹妹计较。”
“妹妹这会儿倒卖起了口乖,可是晚了。”郗夫人由栖雯扶着站起身,云玢会意去了门外叫丫鬟,婆子入屋,周夫人见此绝望地闭起了双眼,天意如此,无可奈何。
丫鬟、婆子纷纷入屋,却呆立一旁不敢做声,云玢正欲呵斥,在看见身后来人闭紧了嘴巴,郗夫人诧异的随着云玢的目光看去,南昌县公来了。
“怎么都在这儿?李大夫,快,看看有无办法救周夫人与她的孩子?”郗愔身后跟了个拎着药箱的人,听到县公的吩咐后,低头行了个礼就朝着周夫人走去,视周围的人等如无物。
“县公?你,你怎么来了?”郗夫人努力调整自己不被郗愔发现破绽,却还是被声线中的紧张所出卖。
“还不是嘉宾嘛,慌慌张张的一个小孩子来找我,也不见乳娘跟着他,到了跟前就说周夫人不行了,让我赶紧差人去医馆寻李大夫来,这不,我便带着李大夫过来了,我来的路上还在想你怎么办事这么不牢靠,让一个小孩子来回报我,也不怕出什么事!”郗愔有些怪责郗夫人。
“这……是妾身不是了,只顾着照看妹妹,没有关心到嘉宾,让他一个小孩子到处乱跑,是妾身大意了,还望县公莫怪。”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已经交代下人好生照看了,周夫人怎么样了,孩子可有动静?”
“妹妹身子本就羸弱,加上生孩子耗了不少力气,听产婆说流血不止,怕是,怕是凶多吉少了。”郗夫人说着拎出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心中百转千回的心思,却还要扮做若无其事与郗愔交谈。
“事已至此,只得听天由命了,周夫人命有此劫,就看她度不度得过了,行了,咱们出去等吧。”
话音落便转身朝门外走去,郗夫人顿了顿,跟着郗愔出了门。
“栖雯,云玢,留在这儿,好生帮着李大夫照料周夫人!”
郗愔与郗夫人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等着里屋的消息。一阵风过,槐花落在郗夫人绣着水色泥金九连环的衣裙上,远远看着融为一体。郗夫人仰着头看向上方的槐树,当初想着这槐树木中带鬼不吉利,寻思着差人找木匠移了出去,还是一日妹妹与少卿前来拜访,甚是喜欢这株槐树,便留了下来。如今,少卿已逝,妹妹生死未卜,而自己,算了,往事已矣,不提也罢。
郗夫人转头看向自己的夫君,郗愔如打坐般闭起双眼,左手在石桌上无序的敲打着,郗夫人也学着郗愔闭眼凝神,等着里屋的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丫鬟打开了门,李大夫从屋里走了出来。郗愔睁开眼,站起身,郗夫人也连忙站起来。
“县公,恕在下医术浅薄,周夫人……”李大夫提着药箱,神情很是懊恼。
“怎么样?周夫人她怎么样了?”
“周夫人先前生产耗了太多的力气,加之流血不止,在下施针时,周夫人已是弥留之际,拼尽一身医术也只留下了腹中的孩子。”
郗夫人脑中“嗡”的一声,原以为暗中叫婆子使了绊儿,自己又拖延了这么久了,料想她与腹中的胎儿定是活不了,没想到,居然被自己儿子坏了事。郗夫人顿觉天旋地转,站立不稳,身旁的丫鬟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
李大夫与郗愔行了礼便告退,云玢与栖雯一左一右带着兮蔓抱着孩子走了出来。兮蔓走到郗愔面前,跪了下来。
“县公,周夫人已逝,夫人临走时嘱咐我定要把小姐交予县公,由县公起名,愿县公庇佑小姐一世安康……”兮蔓泣不成声。
“既然是周夫人的意思,那便起名意情吧,意之所致惟情别矣。兮蔓你起身,我定会护佑意情,不负周夫人所托!”郗愔伸手扶起兮蔓,接过意情,郑重其事道。
“县公……”郗夫人人忍不住插嘴,若是这孩子得了郗公的许诺,以后怕是动不得了。
兮蔓听到郗夫人的声音横眸死死地盯住她,眼神好不毛骨悚然。
“既得县公允诺,那周夫人也可以安心去了,县公请受兮蔓一拜,愿意情小姐在县公的庇护下一世安康,不负故人所托。”兮蔓盈盈一拜。
“放心吧,我既然许诺,定会好生照看意情,绝不负周夫人!”郗愔一言九鼎,言出必行。
兮蔓得了郗愔的诺言,后退两步,别有深意地看向郗夫人,“周夫人身子娇弱,身旁从未离过人,既然小姐已有了遮风避雨之处,兮蔓也要一尽本分,跟随周夫人去了!”语罢,转身朝着里屋跑去,额头重重地撞到了里屋外的柱子上,一片的殷红,比柱子颜色深了不少。
院子里的众人被这一幕弄得愣了神,好半响,郗夫人才发了话,“云玢,上前去看看。”
云玢行了礼朝兮蔓走去,蹲下身仔细查看后回来回话,“夫人,兮蔓气息全无,去了。”
郗愔听了云玢的回话,叹了口气,吩咐下人道:“忠仆义主,难得啊,难得,好生收殓了,与少卿和周夫人葬一处吧!”说罢,抱着意情转身走出了院子。
待郗愔走远后,云玢对郗夫人小声低语:“夫人,这下可如何是好?”
郗夫人怒不可遏却又发作不得,片刻后才对栖雯吩咐道:“你给我好生照看着意情,千万别出任何差错。呵呵,妹妹可想得真是周全,临死也不忘摆我一道,还借我夫君和儿子的手!我倒要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栖雯听了吩咐低头行了礼,郗夫人扭头朝里屋看了看,示意云玢扶着走出了院子。
“将嘉宾的乳娘打发了重新换过,这院子里的照料过周夫人的人也一并清了吧。”
院子里霎时响起了鬼哭狼嚎之声,幽怨的啼哭声似乎要冲破这重重院落,用声音寻求出路。郗夫人一干人等越行越远,这响切云霄的哭声似乎被身后一堵又一堵的墙所隔绝,渐也不可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