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白起身擦了脸,天色还黑着,章芝诺应该还睡着香呢,她们大概也是。
吹亮了蜡烛,整理了下手稿,考虑着天亮得去西冷跑一趟,便检查了下字迹,觉得还可以了,才熄了灯,躺舒适了,却还是睡不着。或许是觉得愧疚,书晴突然走了,自己却和别人风流了,梦里都是些希奇百怪的魇欲,这是书晴在提醒自己吗?还是惩罚?想着想着想多了些,他感觉自己堕落了,原本的心被擀扁了,又被叠了起来,叠得像多层的面饼,只是夹着厚实的馅,馅却是腐败的。想起白崇文《花语》中写的一段话:“有种花草其实很简单,一寸方土,一勺甘露,便能长着,直到后来接了果子,苦涩味的,飞鸟不喜,她只能带着希望等,金色的阳光来了,种子没跟走,银色的月光来了,种子也没跟走,直到寒冷的风来了,她们走了,因为她是聪明的蒲公英。”叹了口气,想着,人能不被披金戴银诱惑吗?不多;人能静心熬起等待吗?却少。所以人很复杂,刘小姐是,自己也是,都不聪明而简单,所以他和她一样,没有尊卑之别。
林慕白想着想着慢慢透了,好像天也亮了,便打开门,阳光放进了一屋子,晒得地上飘走了灰。一捧清水覆面,顺便把心情也擦干了。跟许太太招呼了声,回屋子拿起稿纸,出了门,回头望了一眼二楼东厢,风正吹着栏杆的毯子微摆着,欣慰是最平等的交流。
从吴山回来,林慕白去滋味观吃了些酒酿圆子,还吃了块糯米甜糕,又包了些芝麻酥和糖糕,一式两份,才慢悠悠朝茶号晃去。他喜欢上下旬的天,没了五月善变的脸,也过了梅雨缱绻的泪,只有通透的晴。阳光晒在单布衣袍上,舒服而惬意,他想着什么时候得了闲,带着书源和芝诺去看看西子湖,爬爬六和塔。
一会到了茶号,冷清的很。书源估计在里屋,王梓琳在柜台盘货,王子瑾不知去了哪边,白崇文也没见到。
王梓琳看到林慕白来了,手指一比划方向,继续忙着盘货,拿起铜盘长秤秤重,然后拿黄纸一包,扎上一横一竖的纸绳子,再往绳子结环里糊上红纸条,写上斤两,动作娴熟得花了指影。
林慕白看了一会,便掀开布帘子,看到后堂白熙安静地坐在高脚凳上,两手叠在一起放腿上,一动不动地笑着。再看看对面,铺着两方画架,画架后面便是王子瑾和卢书源,一人一只碳笔,对照着白熙练碳笔画。林慕白悄悄站到书源身边,仔细一看,却只能努力憋住笑,心想果然隔行如隔山,如此说来,会绣花的手却画不好炭笔画,也情有可原了。
林慕白抬头望了一眼白熙,发现面孔正朝着这便,像是一团落花春泥,溺爱地看着落地的花籽,满了柔和而软倚。
王子瑾偷偷撇了一眼林慕白,眼神比划了个方向,林慕白顺着方向看去,白崇文端着紫砂壶,眯着小眼坐在二楼栏杆处,便也上了楼。
“慕白,喝茶。”白崇文拿大茶壶分茶,递给林慕白一杯。
“闲知,有淞沪的消息没?”
“淞沪,黄美姬没跟你家书传情?”
“我看是闲知想秋楠姐了,美女比比皆是,秋楠一票难求呵。”
“好了,好了,离沪一年多了,断断续续些小道消息,也当不得真,报社停停续续的,也不知道现在谁当家,之前博伦主编时还有些消息,现在两个多月没信了,估计是租借闹的。”
“我在小站时偶尔有些淞沪报纸往来,不过报纸连刊大都是些国外的小说,茶花女什么的。”
“唉,文人丢了风骨,便成了秉笔太监了。对了,昨天梁钟顺路置办了些茶叶,问起你折花祭下册写得如何了。”
“方才送过去了几章,估计够个几版了,趁着如今闲着正赶着,想着尽早结尾了。”
“嗯。”
“《花语》之后,闲知这些年来依旧封笔?”林慕白盯着白崇文,见他的寸胡被手捋得紧了又散,散了又紧的,估计是有所感怀了,也是过不了关的人哪,真想看看沈秋楠本人,如何的模样,让一头狮子圈养成羊了。
“唉……上了年纪,不能写也写不动了。”
“父亲也写过书?”冷不防身后响起了白熙的声音,捧着裹巾的大茶壶。
林慕白对视了一眼白崇文,低头装作品茶,估计是茶叶子经水一泡,开出了新花。
“哦,白熙哪,那么快画好了?慕白,走,我们评评去?”白崇文一打哈哈,起了身,林慕白紧随其后。
白熙手伸了一半,想拉林慕白的衣角,却又犹豫着缩回了,转眼看再拉已迟了,只得懊恼地蹬了下脚,端起茶壶才转身,差点被椅子腿绊了,想想才发觉自己最近是被梓琳影响了,偏了性子,牙口也开始漏风把不住话了。真该迟些出声,也好听听沈秋楠和父亲的事,唉,懊恼地拍了一下小嘴,不料下手重了些,疼得眼睛长出了泪花,痛得静下了心,才下了楼。
卢书源喜滋滋地接受了言辞的表扬,林慕白给了他一盒糖糕,看着他伶俐地解开绳子,一会便满嘴甜腻,笑出对酒窝,却又突然想着了书晴,酒窝那么的相似,唉……突然别过头去,看着王子瑾正盯着自己,看到自己惊觉了,才躲闪了眼神,感觉有些怪异,又想起了许太太急着感恩的心思,便想着找个机会,问问白崇文,不知到究竟怎么回事。
“林先生喝茶,父亲喝茶。”白熙看着林慕白变换了几次神色,也觉得他怪怪的,什么心事都画在脸上,只是不太清晰,收起了好奇心,回过身问书源,“书源,你不是要教姐姐绣花嘛。”
“可是,没有针线。”书源挠了挠脑袋,白熙一阵小脚步上了楼,下来时手上多了些阵线什么的,递给了书源,他却没拿手去接,一阵小脚步去了院子水池子洗了手,一路拿手心手背往身子上蹭干了,才坐下拿起竹圈子,开始绷丝布,小脸撑得发了晕红。
“书晴。”林慕白突然对着那晕红的脸喊了一声,回过神,才发觉自己入嗔了,“书源,没事,没事。”
白熙看着林慕白,忽然觉得他脸上的画清晰了,能看清楚了,看清了却一愣,问起了自己,如果哪天,自己心爱的人走了,留给自己的只有他面目相似的亲人,自己能含住悲伤,不睹目思情吗?
“姐姐吃甜糕。”书源满脸稚气望着白熙,发觉她脸色突然好苍白,偷偷放下绷好的布,递了块甜糕给她,“姐姐,吃甜糕。”
“真乖,姐姐先咬一小口甜甜”白熙凑下身子,轻轻地咬了一口,“剩下的书源吃。”
“嗯。”书源吃了甜糕,又去净了手,回来与白熙并排坐在一起,开始描起了小样,书源说的有板有眼的像回事,白熙却觉得耳朵堵了塞子,只好装着点些头。
“慕白哪,小孩尚晓得事前净手,你这年纪,也该学学事后净心了。”白崇文若拍了拍林慕白的肩膀,若有所指,想是林慕白能明白些,“走,铺子喝茶。”
林慕白便收了抬头纹,揉了下鼻子,跟着入了坐,喝了会茶才问了,“闲知,你可知我住地,东街刘府。”
白崇文合上茶碟盖,往桌上一放,“知道,子瑾跟我说了,唉,刘府么,茶号原先便是她家产业,后来我盘手了,如今东街刘府的院子原本只是她家别院,正院早已成了鲁府了。”
“貌似刘家对闲知很是感恩的,许太太对我很客气。”林慕白又添问了一句。
“唉,想当初,刘家落了难,许家小姐为了赎回许太太签的卖身契子,变卖茶号,老夫本是照着市价盘了店铺,也没尽多些力。”白崇文说完唏嘘了一阵,“哦,对了,还是子瑾搭的线,他原先在刘家店铺做了些日子的买卖伙计。”
“哦。“林慕白应了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俩人竟都没了言语,只有偶尔喝茶的噜噜声。
一会,林慕白提起另外一份糕点,告了声辞,正准备出店门,白崇文淡淡地问了一句,“慕白哪,你说,想让一个人脱了衣服,是起热风好,还是烈日好啊?”
林慕白收住了脚,却不明所以,刚想问,却听白崇文说了句“不急着回答”,见他看又盯了一眼王子瑾,才进了布帘子,而王子瑾貌似也在想些什么。
林慕白踩着石板街回了刘府,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那话的意思。进了院子,掩了门,拐过照壁一抬头,刘小姐和许太太正做在二楼晒太阳,边上的芝诺在廊道上来回耍着,也不知道玩了多久,热得顺手脱了外套,搭在栏杆上。
林慕白朝她们淡淡一笑,便开了屋门,坐在条案上,却还是不明白白崇文的意思,只能作罢,铺写纸继续写些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