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浓,见不着月光,一缕也没有。
车厢内拥挤的乘客,突然像是汆水的虾米,寂静而死沉。听说小日本要沿途南下了,这是一个陌生人说的;华北没守住,听说死了几十万,这是一张残缺的报纸登的,她说的;白的进红的出,不留活口,统统死拉死拉的,这是一个时辰前乘客某某说的,他只身从天津逃出,在黑市辗转才买到的车票。一句连荆带刺的话,像护士手中的针筒,趁你不注意时,猛地一下扎到了心窝,一窝的乘客,像是被注入了一定剂量的安定药,一哆嗦,静得只能听到车轴的金属碰撞声,轰隆,轰隆,愈响愈烈。
林慕白突然想起在淞沪时,一个西方教士披着黑袍拦着自己,变扭地说,“上帝说,大地的子民得劳苦满面才得糊口,一生经历的不过是诸多劳苦愁烦,所以要怀着虔诚的心期待,期待某一天主的到来,子民便得以安慰了。”看看身边的乘客,耗尽了心力,透支了体力,怀着一小丝残喘希恋,子民却没看见安慰。虔诚带来的却不一定是救赎,像是北线的炮火,或是逃难的流民。或许上帝没有拣选这些子民,一个也没有。
邻座是个中年女人,浓妆却掩饰不住汗臭,失手摔了插花的琉璃瓶,花叶便散了一地。林慕白望着娇艳的花朵,仿佛无力呢喃着,是否在说,她的根被剪了,她是如此的疲惫,华丽的琉璃,却盖不住她的小小伤痕,是的,一点也不。他靠着窗,头还是沉的,他对书晴的乞求“跟我走”,换回的却是“不,我不走,我不能流浪”。铁轨颠簸了些,车窗变更加震荡了些,他开始头晕,压制的心烦,也挣开了袋口的束绳,撞得腰上的伤口更酸胀了,他终于失去了知觉。
她在床上可安好?睡着了吗?我很好,我睡了。这便是他合眼前,残存的牵挂。
……
西子地站到了,天亮了。
林慕白提着箱子出了站,空气淡淡的清晰,煎油饼吱吱的炸香,汆玉米汩汩的甜香,广场一地的枫香红叶,雅致的香,枝干上零星的蒴果,像常年失修的座钟钟摆,摆着摆着便落了地,溅起了一地的香。
“先生,走哪里,阿德跑得快,还便宜。”乌毡小帽的车夫,镌刻着满脸的法令纹,靠边停了黄包车,弯腰成了一朵向阳花。
“金钗袋巷39号。”林慕白放下行李箱,回头一眼车站,目光深邃,仿佛能沿着铁轨,透视到小站书晴离去的背景:始急终缓,慢慢停了,回眸了,说了,“纵然不见,也不轻思念”。
“好勒,先生您坐稳勒。”阿德提起车子,一个内转圈,林慕白感觉身子一晃,仿佛什么东西被甩出去了,不在了。也许是曾经吧!一抬头,有雨,这便是西子地的秋风细雨吧。很好,雨占了地,泪就出不来了。
阿德打开了车子的油布篷,又从车后拿了顶雨毡帽,一抱的大小,戴在了头上,“我看先生一定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好,动动笔杆子,大洋有了,大小姐眼睛也绿了,嘿嘿。”边跑边回身,瞥了眼客人的神色,才放心拌话,“这世道,要是太平些,也打算送我家小儿上学堂,出来好骗个如意大小姐,生一窝娃,大孙子大了帮我倒酒,二孙子帮我打烟丝,剩下几个小的,先搁一边闲着,哪天我婆娘累了,帮敲敲腿,捏捏肩,我两口子也当回大老爷大太太,嘿嘿。”
“阿德,日本人的飞机最近来没?”林慕白看着附近的街道,发现不少的店面都开始了翻修,穿着丝绸袍子的大老爷叉腰吆呼着匠人,哪边错了,哪边歪了,哪边也斜了,白大肥腻的脸绷得发了红,出了油汗。
阿德一愣,先骂了句方言,才接着说,“哪敢再来!七月份来了,炸了十来天,那个轰隆隆响的,吓得我婆娘天天劝我跑路,我倒不信了,嗨,到了八月份,我们的飞机来了,果然打下了几架,小日本的飞机一脚油门,都跑了,我呸小日本的,老虎一发飙,怂了,跑得像个孙子回家抢喝奶似的,滑塔精光,没胆再来,唉,不过城西倒霉了,死了不少人,不过其它还好,金钗袋巷就没被炸到,巷子西街跑的那些茶商,也都忙着回来了,前些日子路过巷子东街,听那边的大先生说,小日本来不了,淞沪和金陵,撵着他们的开裆裤打屁股呢,这边安全地很。”
阿德叨叨着嘴,脚步也顺溜得飞快,顺着十五奎巷、城隍牌楼巷,几个拐弯后,拐到了金钗袋巷的牌坊,一会靠边停了,“先生,到地了。”
林慕白抬头一看,石板街道,巷子西街的店铺飞檐走瓦,高挑的柱子顶到檐口,暗红的漆,二楼的木格窗糊着厚实的纸,本色的漆,巷子东边靠街的是院墙,隐约露出院内的正宅屋顶,白墙黛瓦。顺手打赏了阿德。
“谢谢大先生,祝您顺途。”阿德领了赏,拿汗衫抹了脸,一会便跑远了。
林慕白看了下楼口的门匾,走了几步,找着了源丰祥茶号,进了店。
“先生好,请问,需要什么茶叶子?”青瓜帽,一袭青袍,一嘴吴侬软语,一双细致有神的眼睛,清秀的小厮迎了上来。
“请问,白老板在吗?”林慕白放下箱子,客气地回了话,他喜欢小厮淡淡的斯文气。
“掌柜的出门遛湖去了,您稍等,估计片刻就回了。”小厮让开一步子,手引着林慕白到了雅座,拎起衣襟一角转了身,一会踏着碎步递过了茶,轻放在茶几边上,“先生请用茶,宽心些等。”
“嗯,好。”林慕白喜欢江南人的言谈,柔却不矫,谦却不卑。想着初遇白崇文时,他还是淞沪时报的副编,而自己才出学堂,初遇世面,紧张得搭不上话,他便用这温文尔雅的姿态泡了杯茶,面目微笑地递给了自己,让人品茶之前先看到了江南的气息,清清淡淡的,不知觉中静下了心,也便没了局促和不安。喝了口茶,温烫却能口咽,暗暗赞许了小厮一阵。
“唷,慕白,稀客远来,满室茶香!”白崇文拎着衣襟进了门,小八字步,腰间佩着个青色挂玉,急急跨过门槛,迎着林慕白便是一个满怀撞,再拥抱,再拍肩,然后握手。
“白老板胡话了,你家茶号不飘茶香,估计真是羊头狗肉,变卖树叶子了。”林慕白轻轻地嘶了一声,被白崇文这一折腾,疼得眼皮子一阵乱跳。
“呵呵,唱高腔撇交情了?喊我闲知吧,别离良久,雅座续谈。小瑾,上香茶,明前龙井。”
“好勒。”小厮原来叫小瑾,“先生喝茶,舅舅喝茶。”
舅舅?外甥?林慕白看着白崇文端起了茶碟子,先拿盖子撇了茶沫子,又吹了口茶叶子,才眯眼喝了一口,便淡淡一笑,入乡随俗,学着照做,却是入口温烫,入腹还捂心沁脾,“闲知,没见着嫂子?”放下茶碟,想起些白崇文在淞沪时的风流事,想着打趣他一下,算是替腰口的伤雪恨了。
“慕白想见?估计得等晚上了,今日十五,月圆亡魂归,六尺之下,就怕你不敢下去见!”白崇文瞥了林慕白一眼,又咪了口茶,才放下茶碟。
之后零散的攀谈中,林慕白也算知晓了一些。小厮叫王子瑾,自幼离家来了这边闯荡,还有个妹妹王梓琳,前年白崇文盘了铺子经营茶叶,王子瑾便在店里帮衬着,之前光景好时,梓琳也来了,还加了些人手做跑堂,今年却不景气,生意淡清,便辞退了跑堂,凑合着自己,勉强也能应付。
“呵呵,也没见着白熙?还在金陵?”林慕白想起了白崇文的女儿,在淞沪时整日跟在白崇文后头打屁,走哪跟哪,暴走脾气,后来据说被老爹打发外地求了学,磨磨性子,貌似是个新式女子学堂。
“唉……世道乱了,学堂沿途搬迁,越搬越远,小女只得退了学堂。前些日子回了家,闲时跟子瑾学些炭笔画,倒也有模样。只是梓琳这丫头野辣,两丫头凑了一对,今日上南山明日下西子湖,却忘了上厅堂下厨房的本分,着实对不起闺秀的名号哪,小女这些年的修炼,算是白搭了。”白崇文挑了挑眉,朝布帘子一瞥眼,林慕白顺着望去,一看,果然看到四只绣花鞋子,躲在布帘子后边,恨恨地正在跺脚。
林慕白一笑,开了箱子,从里边掏出了两个纸包,精致的花雕硬松漆器,上着红黑白的老漆,是小站大师傅的手艺,里面叠着一方花绣丝巾,正欲说话,却被白崇文眼神制止了。
“唉,慕白,客气了,绣花丝绣贵重,漆器更是难得,可惜只有一件,丫头却有两个,一碗水得端平了,不好分,依我之见,还是收回吧。”白崇文糊口一说,果然见到布帘子被掀开一条缝,从上到下依次排着四个眼珠子,瞪得却是分外圆实。
“闲知勿戏了,白丫头出来吧,梓琳妹子也出来,一人一件。”小站的特产花绣丝巾,手艺还数书晴家店铺精细些。
“谢了。”一个贴身薄袄的梓琳丢了盒子,抓起丝巾说,“咦,那么薄?”
“谢林先生,盒子很精致。”身后的白熙微微一福,拉着梓琳进了门帘子,一会提着茶壶出来,为两人续了水,又回了帘子后边。
“白熙长大了,贤淑了些。”林慕白端起茶碟,咪了口茶。
“唉,走眼了。”白崇文捋着花白的胡子,不知不觉又翘起了兰花指,“慕白,上海一别,后来如何?”
林慕白顺手放了茶碟,叹了口气,“回闲知,辗转去了汉口周刊,金陵周报,去年到了小站,在当地报馆待了一年,因为东北失了利,写了些不作为的章子,被地保投了牢,松了一阵子骨头,得幸活着出来,想着来这边看看,能否找个差事?落个脚。”林慕白想着出狱的变故,却是有些古怪了,古有改朝换代,天子颁的大赦天下的圣旨,才有了****,苍天貌似弄错了年代,自己上无富贵下无血缘,如今也被莫名其妙批了个****,真是看不透了。
“下手松骨的人力度不轻哪!”白崇文瞄了一眼林慕白的手,正放在腰上揉太极呢,慢调细理地拿起了竹捶子,使劲一敲腿,“打算进报社还是周刊?周刊那边,倒还有些门路,报社么,这么个形势,怕是不妥了。”
“周刊吧,写些阅读的章子,博人一笑吧。”林慕白正说着,看见白熙端了一碟子沾糖花生,轻轻搁茶条上,抿齿一笑走了,便拿了一粒捏嘴里,甜脆,“总得活着。”
“成,那先暂住客房吧,反正清静。”白崇文客气道。
“不了,闲知,你晓得,我怪毛病多。”林慕白又捏起粒果糖花生,突然腰口一痛手一松,果糖花生便掉了地,一崩,露出了油亮的花生瓣子,可惜了。
“那便不强求了,万一黄美姬来访,林慕也好一亩三分地,随意作为些。“白崇文想起方才他戏弄了先妻,趁势也抖出了他的成年旧事,算是以报还报了,“黄美姬配你是屈就了些,慕白哪,趁早收心为好。”
林慕白被白崇文夹棍带棒的一阵打趣,红了脸,只能叹息,那时的自己多么的年少无知、血气方刚了,“闲知兄,成年往事,莫提为好。”
“慕白哪,原来不止英雄难过美人关,才子也难挡西厢床呀,好了,就此收口,不提,不提。”白崇文收了棍棒前,不忘扔鞘出刀来了记重劈。
“唉。”林慕白想着那起荒唐事,说不出的滋味。唉,本来自己凭借文风文笔,力拔头筹“主稿人”是板上钉钉的事,不管才女黄美姬也好,还是其它些早期大腕也罢,淞沪周刊头版,不费力气便能收入囊中,却不料被美姬一笑夺了魂,唾手可得的却唾手弃之了,也就是风流的自己恰巧醉了酒,才能创造出如此神奇一幕。
林慕白喝了口茶,力图压下满脑的狼狈,却哪知,仿佛黄美姬又到了耳边,呢喃开了:你说,女人是男人娇柔的花,好,我认同;我说,男人是女人连茎的根,你无声?沉思也好,默认也罢,你也得认同;于是花说,花上根下,根认同了;所以我得在上面,你下面。
林慕白突然想起了那个初夏的夜,屋外一地的梨花,屋内一顶翠绿的帐,美姬像朵女人花,在醉酒的男人上面,绽放了多年的芬芳,像一朵咤红的晚春花,落了一地樱红的瓣。男人酒醒了,枕边只有一行字:我想我是花,塑料花,不要瓣,不要根,请你走,我留下。之后那个男人去了汉口,又去了金陵,最后在小站住下了,偶尔会在周刊头版上读到些她的篇章,她说:凛冬花落,花谢花飞散满了一片的天,折花的孩子却垂头看手,失落着,哭了,风撕心裂肺悔青了无数的肠,云却说了,有缘相聚方共枕,无缘折花花魂殇。
一夜共枕,一地花魂,擦一手泪,背身离去,从此不见成了最好的再见。或许那一夜的女人是偷偷爱着男人的,只是天亮了,女人只能装回了陌生人。没有理由,成了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无情而强悍。
……
“唷,白掌柜在哪。”进来了个军装大汗,一声大嗓吓跑了男人的故事,却听他讲,“团坐让我来拿茶叶子,账先挂着。”
白崇文起了身,去柜台包了茶包,递了,一阵“好说好说”,把大汗送了,回了座,说了,“慕白哪,把住地落实了吧。”回过身,喊过子瑾,道,“子瑾哪,带着慕白,找个雅院,最好找有盥洗下人的东家,顺手把东西备起了。”
“得勒,林先生请。”王子瑾领了命,出了店门。
“告辞。”林慕白也起了身,提了箱子,腰口却又是隐隐的疼,“闲知留步。”
一声嘶嘶。
一声叹息,白崇文望着蹒跚步履的林慕白,一回头,军汉果然进了不远的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