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闫诚睡得很沉、很香,这可是他很久以来都不曾有过的一夜美好的睡眠了。清晨醒来,天已大亮,他美美地伸了一个懒腰,把自己舒展得无限的大。起床洗漱之后,他来到了街上,独自吃了早饭,便信步来到了剃刀黄的坟前。
再面对着这块灰白的墓碑,他的心庄严起来了。想起剃刀黄慈善的面容,泪水充溢着他的眼睛。他和着泪水,湿湿地叫了一声:爸!双腿不由自主地跪下了。
确实,在他的心中,剃刀黄已经不再是他的老岳父,他就是他的亲爸,是自己的重生之父。深深地瞌下三个响头之后,他并没有站起来,他掏出手机,非常庄重地拍下了父亲的墓碑。他觉得这件事做得非常有意义,在没有了黄蓉的日子里,以后能够陪伴他的,就是这块墓碑了。孤独的时候,他可以和它说说话;寂寞的时候,他可以抚摸抚摸它;烦闷的时候,他可以向着它倾诉;忧伤的时候,他还可以对着它流泪——
它将既是自己的亲人,又是自己的良师和益友。
一阵风吹来,扬起了纸钱的灰烬,露出了还没烧过的一些残存的碎片。他把那些碎片收集在一起,掏出了打火机,再十分虔诚地把它们点燃,并用一根细枝拨弄着,以让它们都能完全烧化。火苗不太旺,青烟袅袅着,好似剃刀黄的阴魂还不肯散去。
他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下三个躬,说道:爸,您就放心吧,孩儿们将永远铭记您的教诲,您的警示。你安息吧!
——火苗随即旺旺地燃烧起来了,纸屑一会儿就化为了飞飞扬扬的灰烬。
天很蓝,油菜的花儿开得正黄。一群群鸟儿飞翔在空中,它们的翅膀轻捷而遒劲。离坟不远的小山包上有一棵椿树,它仍然高举着一树光秃的枝条,高傲地显示着,它不光对春天不感兴趣,就是对这即将来临的夏天,它也似乎是无动于衷。
在那棵椿树枝条较密的地方,闫诚看到了一个鸟窝,鸟窝不大,但却细密扎实。他不由想着,那应该是个温馨的家。可就在此时,他却听到了一声雏鸟的哀鸣,一只还没来得及长齐羽毛的小鸟也许是想念妈妈了,也许是把那些匆匆飞过的鸟儿们当成了自己的妈妈,它扑腾着幼稚的翅膀本想去迎接,可它却从鸟窝的边上掉落下来了。
闫诚的心一紧,随即便感到隐隐发痛。当他刚想收回自己的目光时,他看到那只鸟妈妈飞回来了。可能是没看到自己的孩子,鸟妈妈哀鸣了两声,马上就惊恐地飞走了。他知道它飞走以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他知道这个曾经温馨的家从此就变成了一个空巢。他的心不禁悲凉起来了。
蓦然间,他想起了那个跳楼而亡的舒欣。他的心刺痛了一下,他觉得舒欣多像那只不幸的小鸟呀。随即,他离开了剃刀黄的坟头,又重新回到了街上,买了一些纸花和香烛。他觉得他应该去到她的小坟边,去看看她。他知道她的小坟离这不远,就在她曾经的那个新家后面的一个小山丘上。
当闫诚提了袋子,将要走去舒欣的小坟边时,在离他约在十分钟路程的学校操场上,金春老师已经集合起了她班上的全体学生,也准备出发前去悼念舒欣了。
自舒欣事件之后,这是金老师班上每年都会举行的一次活动。既为哀悼逝者,更为了警示后人,让血的教训来为那些还懵懂着的孩子们筑起一道警戒线。以往的活动,就是在清明节那天进行,今年的清明期间,金老师的妈妈也因病去世了,所以被延迟到了今天。
一来到舒欣的坟前,一片悲哀和深深的愧疚马上就笼罩住了闫诚。看着小坟上长出的青青野草和草丛中盛开出来的一朵一朵的冷艳的小花,闫诚感到自己心头的十字架十分沉重。它下面的泥土中所埋葬的,可曾是自己的一位学生呀!
虽然他并不认识她,但是,舒欣的音容笑貌,还是十分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她清澈的眼里只有天真和无邪,她明媚的脸上只有纯真和烂漫。他看到,此时的小舒欣正在开成一朵灿烂的山茶花。
他知道,他无须求得她的宽恕和原谅。因为,在她那颗单纯而又美好的心里,是装不下仇恨、罪恶和怨恨的。他只需要把他的哀思和悔恨供奉在她的面前,以求得自己良心的稍安和良知的回归。他默默地伫立着,然后跪了下去。他既是向她下跪,也是向她的爷爷奶奶下跪,向她的父母亲下跪。他曾经漠视过她如花的生命,也曾是那样残酷地伤害了他们的心。
他虔诚地点燃了香烛,插在了她的坟头,愿它们带给她一片温暖,一片光明。他把纸花也插在了她的坟头,愿它们带给她一片美丽,一片快乐。随后,他站了起来,久久地低垂着头:
小舒欣,安息吧!天堂里没有罪恶,没有阴险,也没有空巢……
当闫诚跪在舒欣坟头的时候,金老师和她的学生们也到了。他们默默地列好队,站在他的身后。学生们都感到有些惊诧,但金老师从他的背影中,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闫诚。她虽然感到十分意外,但泪水马上就溢满了她的双眼。
她很感动,也很欣慰,不知不觉间,一丝甜蜜就像一线蜘蛛的细丝吐出了她的心中。她尽力噙住了就要涌出眼眶的泪珠。
回想起那天晚上她对他的轻蔑、嘲讽和冷酷,她感到自己做得太过了,也把他看得太坏了。她觉得他还是一个好人,至少,他的人性还在,良知尚存,只是有时为私念所累,干出了一些糊涂事来。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姐姐,是应该原谅他的,包容他的。在他迷失方向的时候,应该是伸出手去拉他一把,而绝不应该把他再往前推。她觉得那天晚上,自己正是做了这样一件大蠢事。她一边悔恨起自己来,一边又对他充满了歉意和愧意。
闫诚抬起头来,感到心里轻松了许多,也舒展了许多。他转过身来,刚想离去,却看到了列得整整齐齐的队列,和站在队列前的金老师。他很诧异,感到意外。眨了一下他疑惑的眼睛,他再看了一眼金老师。他看到了她眼中噙着的泪花,他看到她穿了一身黑衣裙,脸瘦削了些,一身的素静和一脸淡淡的悲伤让她显得十分凄美。
他感到这份凄美既令他怜惜,又让他心碎。金老师柔和的目光却使他显得有些局促,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是该正视,还是该回避。他也不知道是该招呼她,还是该默默地离开。但他很快明白了他们的来意,他侧身退让到了一边。
金老师却大方地走上前来,拉住他的手,转身面对着学生,说:同学们,这就是我们学校前任的闫校长。学生们挺胸高声喊道:闫校长好!他赶紧点头致谢:同学们好!大家好!!
金老师向学生们招了招手,他们马上就蜂拥到舒欣的坟头,拾起了她坟上的枯叶,把鲜花敬献到她的坟头,把香烛插在她的坟头,把纸花插在她坟的四围。他们要让这位素昧平生的师姐生活在干干净净的环境之中,生活在爱的怀抱之中,生活鲜花的丛中。
金老师看到他脸上的一根草屑,伸过手去轻轻拂去了。这让他十分感动,连连说道:谢谢,谢谢金老师!金老师笑了笑,看到他一脸的拘谨,一脸的局促,一脸的真诚,她产生出来一种想要紧紧地抱抱他的冲动。因为在她心里,她觉得他已经不再是闫诚,她就是自己的手足之弟。
但她却低头问道:在那边过得好吗?他连声嗯道:过得好,过得好。他也顺便问道:你呢,也过得好吧?
问过之后,他又感到自己问得有些多余,有些虚假。回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他感到自己以前确实是失职、渎职了,一个好端端的学校被自己折腾得人心散乱,人人思离,几近到了崩溃的边缘。幸好还有像金老师这样的一些老师,他们不为金钱所诱,不为富贵所躁。他们安于清贫,用自己的一腔爱心,甘愿为那些留守空巢的孩子们守一己之责,尽一己之力,织一片蓝天,培一方净土。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望着金老师。虽然他看到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水灵和美丽,而且里面饱含着真情和温情,他的眼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闪闪烁烁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其实金老师的美,对他也有一种威压,威压得他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一个学生跑了过来,礼貌地先叫了他一声“闫校长”,再甜甜地叫了一声“金老师”,依偎在金老师的身旁。金老师用手抚摸着孩子的头,很歉意地对他说道:对不起,我该组织孩子们活动去了。
他点了点头。当他看到金老师一走上前去,就被热情的孩子们团团围住了,他觉得她真幸福,幸福得让他羡慕。
他深知,金老师拥有着的这份幸福也是来之不易的。在当今社会,在别人的眼里,她无疑就是傻冒,是迂腐,是另类。你没有跟随着别人去挣钱,你就自然成为了别人眼中的绊脚石,遭到他们的冷眼,受到他们的挤压,听到他们的冷嘲热讽,也就势在必然,理所当然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和生活,你首先得战胜自己,还得时时提防着别人。这是闫诚所曾亲身经历和体会过的。想到这里,他觉得金老师活得艰辛。他不由动了一个念头,想把金老师调进自己城边的那所学校里去。但是,当他再看到金老师与孩子们其乐融融的情景,再耳听着此时金老师动情入理的和悦的话语,他摇了摇头,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知道,金老师现在虽然还孤单地生活着,她也还仍旧居住在那间简陋的旧宿舍里,但是,金老师的那间陋室并不是一间空巢,她所追求的,也不是住高楼大厦。在她质朴的心中,她已经为自己建造起了一座红草房,那是一座心灵的红房子,精神的红房子,爱的红房子……
他再次满怀深情地望了一眼金老师,他看到,金老师也正深情地望着他。但是,他还是毅然转过身去,默默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