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老师家回来之后,闫诚意识到了,他这次处理学生跳楼事件的方式,已经引起了大多数老师的不满,甚至也可以说,是触犯了众怒。他原以为,这是一个万全之策,现在想来,却是一个最大的失误。随后,他还听到了这样的议论,说他是走了夫人路线,其目的是开脱责任,保住官位。
每当看到老师们那一张张冷冷的脸,一双双冷冷的眼光,他都感到一阵寒。这种寒就像是身处沙漠之中的人,在极度缺水的情况下,由干渴所引起的强烈的反应生理那样,让他感到心寒骨寒,难以抵抗,也难以躲避。他害怕见到老师。他成天呆坐在办公室里,可再坐在那把可以随意转动的皮椅上时,他感受到的不是一个校长的权威和荣耀。他感到孤独,感到心灰意懒。回想起以前做教师时的快活和自在,他想到了辞职。
可一想到辞职,他又感到后果可怕,他又对这职位恋恋不舍了。有人说官位是春/药,有人说官位是鸦片,现在他是切身地感受到了。已经在官场中混迹惯了的他,如果再成为一个白身老师,无论他辞职的动机有多高尚,别人也都会矮看他几分的。更何况,他和黄蓉又是必须得出现在那些官员众多的场合中的。思前想后,他觉得官是不能辞的,不但不能辞,还要越做越大才好,不然,自己可能连做牛背上的虱子的资格可能就没有了。
现在自己唯一可做的,就是两件事情。第一件事嘛,就是好好地利用一下这个任元。他不是正在利用我吗?我也正好利用他多挣些钱。金老师虽然不看重钱,但看重钱的人多着呢。这第二件事,就是尽量做好跳楼事件的补救工作,以挽回自己丧失的威信,缓解与老师之间的对立情绪。
可舒欣的父母却并没有给他补救的机会。他们听从了金老师的建议,选择了走法律程序。虽然有些涉事孩子的家长提出过高额赔偿,虽然他们也接到过几个恐吓电话,但是,他们坚定地选择了不要金钱,而是要为女儿讨一个公道,以维护法律的尊严。
四月中旬的一场大雨,彻底冲涮干净了舒欣留在地板上的那摊血迹,也冲淡了人们对这一事件的关注热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街道上又依旧太平如故了。那两个网络记者所发的网文,人们也没有看到它产生过什么效果;剃刀黄的孙子,也因为姜诚给“超天棒”所打的那个电话而提前保释出来了。但剃刀黄却并没有因为孙子的回来而感到高兴,从那些天里对孙子的忧虑中,他切身地感到了死者父母的丧女之痛。他心里对他们充满着深切的同情和深重的罪恶感,虽然事发的当晚他并不在现场。他以他朴实的想法觉得,他应该尽自己的能力所及,尽量地为他们做点事情,以求得自己的良心可安。
一天,他终于找到了死者生前所住的那个家,却见到房门紧锁,人去屋空。人们告诉他,死者的父母已经出去打工去了,她的奶奶也已经回到老家去了,现在这里只是一处空房。剃刀黄虽然感到失望,但他并没有死心,他想方设法打听到了死者老家的位置,冒了夏天毒热的太阳,一路问询着而去了。
初夏的四月,应该是小麦成熟的季节,可是令剃刀黄惊异的是,在我们这个盛产小麦的地区,人们却早已不种了。本该是麦浪滚滚的田地里,现在却显得有些荒芜。在剃刀黄的印象里,现在应该是农忙的时节,可田地里却少见干活的人。偶尔有一两个,也都是老得像他这般年纪的人,头白了,腰弯了,背也驼了。
公路两旁,竹林之中,倒不时会冒出一座座样式新颖、外装修也十分漂亮的楼房。但大多都是大门紧锁,有的还在门窗外堆放了陈年的柴禾。剃刀黄知道,它们的主人在挣回钱来修建起它们以后,又外出打工挣钱去了,它们虽然外观气派,却都是些无人居住的空房。
剃刀黄有些想不通了,这房子本是用来居住人的,可现在的街上、乡下,到处都是如空巢一般闲置的房子,而随处可见的大拆大建依旧红火。特别是小镇的四周,大片大片的田地还在被圈征,繁忙的建修工地上,就像母猪产崽似的,在极短的时间间隔内,一座座高楼正争先恐后地拔地而起。他的二女儿好好的批发店不开了,他的小儿子开得红红火火的理发店也关了,人们都蜂拥着去开发房地产,建这么多的房子,将来都卖给谁?又能做什么用?
在一个低山坡上,剃刀黄明明看到只有一个老者在干着农活,但他却在粗大着嗓门地说着话。剃刀黄正诧异着,却从沟对面的一个土坡上,传来了另一个老者大声的应答。他明白了,原来是这两个老人干活寂寞,他们在隔着一条深沟摆着龙门阵消遣疲劳,打发寂寞。他不由得心生出一份怜意,一声慨叹。
他走上前去,刚想打听一下,那位老者却先认出了他来。老者热情地招呼道:黄师傅,这大热的天,你去哪呀?听剃刀黄说明来意,老者面露悲戚,说他就是死者的爷爷。这位老爷爷因为曾在剃刀黄的店里理过发,剃过头,自然是认得他的。只是剃刀黄每天都迎来送往的,对于他的顾客,他难免会不认得。
老者丢下手中的活儿,热情地把他迎到了家。打量着老人所居住的房屋,剃刀黄有些发楞了。这应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所修建的老屋了,屋脊残缺,屋檐破败,屋面的青瓦上长满了青苔。青苔上落满了枯黄的竹叶和雪白的鸟粪,显得十分斑驳。
进得屋去,只见里面是由两面矮墙隔成的三间屋子,矮墙上立着几根条形的石柱,石柱间由做工非常粗糙的横木贯通连接着。矮墙的砖显得有些斑驳,砖缝处的泥已经脱落,看上去不像是缝,反倒有几分像槽。中间的一间是堂屋,摆着一张旧木桌,木桌的四周围着四条长凳。
刚进得屋时,几只鸡在桌子上啄食着剩饭粒儿,顺便也拉下了几滩黑白相间鸡屎。堂屋的左右两间,一间挂着蚊帐,一间正传出猪鸭鹅的叫声,剃刀黄知道,它们分别由人和牲畜分住着。地面有些潮湿,不过,在这个时节倒也使人感到几分凉爽。
对剃刀黄的主动前来,老头深感意外,赶紧招呼自己的老伴也出来相见了。他们一边为自己简陋的条件感到尴尬和歉意,一面也对剃刀黄表现了十分的感激。剃刀黄倒一点也不介意,他拉了根凳子就坐了下来。他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着他们。老夫妻年龄都应该在七十岁以上了,头发都白了。老头的皮肤显得黝黑,涔涔的汗中又折射出几分油亮。他额头上的皱纹显得深邃而拥挤,但整个地看上去,还是显得很硬朗。老太婆倒要显白些,但满脸挂着一层痛失孙女儿的憔悴和悲伤。
剃刀黄的心不由得有些沉重起来了,让过茶后,他问道:老哥子,老嫂子,怎么不去街上居住?老头答道:坐在街上,喝西北风去呀?在呵呵地笑了两声之后,他接着说道,说实在的,那街上住着,哪比得上住在这?有地种着,有饭吃,有菜吃,顺便还喂些鸡鸭鹅的,多好。再说了,这儿的空气也好嘛。
剃刀黄点点头,再次说明了来意,问他们需要他的什么帮助。他们都摇了摇头,老者的老伴抢先说道:现在回到老家,荒地很多,只要随便种点,吃穿自不用愁的。只是在说到自己的孙女儿时,她悲从心来,捂了脸,痛哭了起来。老头赶紧制止了她。
在剃刀黄多次表达出诚意之后,老头搓着手上的泥,说道:现在地里干活的人少了,人也老了,有时干着活儿,想找个人说说话儿、摆个龙门阵什么的,都很不容易。剃刀黄当即表示,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他送给他们几个步话机,以后挂在胸前,想说说话,想摆摆龙门阵,就用不着那么高声大气了。老两口觉得很新奇,这次他们没有拒绝,一边千恩万谢着,一边准备升起柴火,要招待剃刀黄吃中午饭。剃刀黄拉着他们的手,说:老哥子,老嫂子,该说谢谢的应该是我剃刀黄呀!随后,他再三谢绝了两位老人的挽留,回家去了。
在路上,剃刀黄走得很快,他感到自己很重的心,现在轻松多了,他想着,等送给他们步话机时,顺便再送给他们两把藤椅,以便让他们在劳作之后,能轻轻松松地坐在上面,想乘个凉行,想打打瞌睡也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