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笙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睁眼,每一次都似要耗尽全身气力。随着光亮入眼,复笙眼睛刺痛,意识渐渐清醒,感到浑身剧痛,又疼昏了过去。
复笙陷入黑暗,没有清楚的意识,只觉得躺在一片软绵绵的黑雾之中,一阵阵热香风熏着脸庞,身子下面有一股暖流。
复笙躺在木床上昏迷不醒,不知山中已过数日。冷风渐厉,初雪将至。
常山顶树木枯零,树林深处有一座小屋。傍晚天色昏暝,大地热气消散,空中阵阵冷风,唯有窗口漏出橘色烛光,传出浓郁的草药香气。一位长须老者神情专注,右手指尖捏着一根细若毫毛的银针,银针微微闪冷光,扎入床上的一个人头上。
仔细一看,原是一个女子躺在床上身盖棉被。光线昏暗下,让人第一眼只看到她苍白的脸。那女子枕着一头枯发,脸颊微凹,双目紧阖,无半点气息,竟是一具死尸!
床边老者掀开那女子的棉被,又在其身上连下数十针。突然一阵冷风吹来,木窗被猛地顶开又啪的一声拍下,桌上的白烛突然被冷风扑灭,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与此同时,床上的女尸竟不停地抖动起来,床板连带着震出的声响在寂静的小屋中格外惊心。老者见状面不改色,手持银针毫不犹豫地在女尸眉心扎入,女尸瞬间静了下来。
在黑雾中混沌的复笙突觉身下暖流骤然升温沸腾,说不出的灼热难耐。想翻身挣扎,偏生手脚似被缚住了般动弹不得。猛的一个挺身……
床上的女尸竟缓缓睁开了眼。
复笙眼前先是一片漆黑,然后有了亮光,是长须老人起身点燃了烛火。
这几天来的混沌麻木在复笙感觉下竟像几十年般漫长,如今突然从混沌之境醒来竟有些不知所措。她眼虽能视物,脑却不能反应,不知身在何方,是梦是醒。
窗外初雪终于浩浩荡荡降临人间,老人把窗子推开支好,雪花随风飘飞进屋内,丝丝沁凉落在复笙微凉的脸上许久才化开,雪水渗入肌理。她感觉到脸上丝丝湿润的凉意,冷风掠过她温热的眼,复笙心中一片清明。只是当时她并不知道这一起意味着什么。
后来复笙回想起来才明了,那便是她重生初刻的感觉。
醒来后的复笙只小片刻清醒后又陷入了沉睡,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睡眠伴着平稳的呼吸和心跳。她再醒来已是两天后,裹在被子里浑身虚弱潮热,发丝黏在脸上,似是出过了一场大汗般。这一次复笙的意识清醒了很多,感觉到了自己是真真切切地躺在一张床上。她的心里有疑惑,但却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是一种安心。
一位长须老者走进她的视线,看动作好像是想扶她起来,她顺从地想起身靠在床头坐好,谁知稍微一动胸口就像撕裂般疼痛,霎时疼的脑中一片空白。那老人示意复笙躺好,又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水,她许久没吃东西虚弱的很,进食的本能让她对碗里的东西充满渴望。复笙虽然清醒了没多久,但她将仅有的印象胡乱地联系起来思忖片刻后,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对这个老人有莫名的信任。老人伸手用净白的瓷勺喂她喝,复笙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当下的情形也让她顾不得许多,一勺一勺地饮完了一碗参汤。
老人转身放下碗,对复笙说:“你果然醒了。”
饮完参汤的复笙虽精神了些许,但意识感觉还未能恢复清明,似在梦里。此时这老人的一句话却让她清醒了很多。她抬头看这人的面容慈祥,宽衣博带,又环顾四周,发现屋内陈设构造皆是陌生的很。一时间只是觉得陌生,却又想不起是为什么。
老人又缓缓开口:“这里是常山,现在是北宋年间。”
复笙脑内犹如惊雷劈过,她大惊失色却又难以置信,那种扑面而来的恐惧感又袭来,那辆大卡车红漆的车头,刺耳的刹车声和尖叫声,她被抛起撞碎了挡风玻璃时看到的浅色天空。没有疼痛,只有恐惧失神。她想起了那惊魂的最后一刻,她记起了自己的姓名,想起了自己的生活,她在二十一世纪的生活,她的一切。但她心中却有莫名的恐慌,仿佛自己忘记了许多很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似乎比她的来历更重要,以至于她对刚刚想起的有关二十一世纪的一切竟有一种隔阂感,仿佛那些都是前世的事。
在复笙短暂的震撼后,她又听到老者对她说话:“你现在的这具身体曾受高手掌力所伤,肋骨尽断,脏腑破裂。本是必死无疑,但你的魂魄却同时进入了这具尸体,这股天命的力量竟如此强大,想不到啊!想不到!”
复笙看那老者一句话说到最后竟带上了兴奋之情。心下更是迷糊,北宋?高手掌力?借尸还魂一词突然冒出脑海,随即脱口而出。
长须老者知道复笙此刻心中受了极大的震撼,惊讶于她竟然没有失态,反而可以开口问话,于是沉吟片刻后道:“非也,非也,此乃二魂共用一体,实属并蒂而生。”老人略一停顿,似是觉得此说法不妥,又道“原主与今主其实分为两个不完整的魂魄,现今只是天意为媒,合而为一。实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即是你,你即是我。妙哉妙哉。”
老人捻着银须低头说着话,似是说与人听,却又像自言自语,兴奋之时看上去竟有些癫狂。
复笙不知眼前是幻是真,是梦境吧?却又从未做过这样真实的梦。是真实的?却又迷糊得紧,荒诞的很。
似是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的岁月,复笙每日躺在床上从木窗看日升日落,每日的换药进食都是折磨,就连上厕所都要老人帮忙,静静地躺在床上只剩折磨。她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每日躺在床上能做的事只有思考,她想,随父母一起死在那场车祸中多好,她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也慢慢地记起了很多。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剩下的便只有思如泉涌。二十一世纪的一切距这具身躯如此遥远,但距这半个魂却越来越近。
她时常在半夜惊醒时不知身在何方。晨起睁眼的第一刻仍是伸手摸索枕边的眼镜,摸了个空时手倏地收回,看着陌生的房间惊起一身冷汗。在突然看到镜子中的人,看到胸前垂落的长发时吓一跳。
初时还有些许新奇的感觉,总觉得不真实不相信,虽然会偶尔被自己吓到,但内心深处仍觉得这是一场梦。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每天睡前和醒来后同样的场景,窗外的那棵枯树枝丫的样子每天都不变,朝霞晚霞总是长时间而且变化莫测,身上的疼痛虽渐渐减轻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这是真的,她活在这里,回不去了。
日子的脚步慢而轻,身上的伤已不再疼痛。转眼每天睡醒吃饭换药的日子过了两个月,复笙心里想的很清楚了,虽然不知道的东西很多很多,甚至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但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迟早得迈出第一步。
复笙走到门口,伸手轻轻触到门板,这木粗糙的纹理如此真实,拉开门,一阵冷风拂面扑来。两个月来,复笙第一次走出房门,伸脚踩在了覆着浅浅积雪的土地上。这是我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没来由想起了这句话,复笙心里吃惊,这样的时刻想起这句话真是不正经,甚至有些好笑,但此刻她心中却半分笑意也提不起来。
她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建在山顶的篱笆小院,篱笆外入目是树林和雪,单调的世界只有白色和枯色,却让复笙心内涌起一丝激动之情。
这里只有两间能住人的屋和一些可称之为棚的地方,想来应是那位老先生做饭或放置杂物的地方。复笙走向右侧的小屋,敲了敲木门,“老先生,是我。”
火炭熏的屋子干燥温暖,不时发出噼啪的微小响声,复笙站了良久,心中有很多疑问,不知从何问起。回想这两个月来,若没有老人家的细心照拂,自己此刻定还缠绵病榻,求生而不得。而自己不仅未说一语感谢,相反,却连一句交谈都没有。
复笙片刻后说道:“老神仙,多谢您老救命之恩。”语罢恭恭敬敬地长鞠一躬。。
老人上前扶起复笙,叹口气说道:“姑娘这样做真是折煞老朽,我知道重生非你本心。可我擅做主张救了你,也不知对你是福是祸,你若不埋怨,我便安心了。”
复笙心中不是没有过埋怨,她看到老人眼中的坦荡和安心,不自觉地逃避起来。那时候她想到家人都死于车祸,自己偏活了下来,心中愧疚自责,觉得自己不配。可她却从没有埋怨过老人。
复笙缓缓开口:“老人家,说实话,我确实埋怨过,但却不是对您。我心中知道您的再造之恩是我无法轻易报答的。您是慈悲的,我能重生,真的非常感谢您。”
“姑娘无需觉得亏欠老朽,我这么做有自己的理由。天命如此,我常山老翁不过做一引渡人罢了,你也不要无谓自责才好。”
复笙愣了愣,看向老人直视自己的眼睛。老人眼角堆叠皱纹,眼中却有着超脱世俗的明亮。复笙点点头。
老人问道:“不知姑娘姓甚名谁,从何处来?”老人看到复笙犹豫不决的神色,又说“你不必有担忧,我既然能救得你,心中自然对你有所了解,只是细节不太清楚罢了。”
“我叫复笙。”她回答了一半,略微想想,又说“我生活的年代是在很多年之后”复笙照实说出后小心观察着老人的反应,没想到老人并无讶色,反而一副了然的样子道:”对了,对了,天意啊!”
她没想到这老人竟似早已料到,心中惊奇同时反而生出一种亲近之情。她恳切地问道:”老人家,您既然能救我,那您一定知道我怎样可以回去,求您帮帮我吧!”复笙本是十八岁,虽然经历了重生,但心中想回家的念头仍像孩子般的强烈。
老人看向她眼中的期待,摇了摇头抚须说:”你的魂魄既然能离体,自是因为你本身阳寿已尽,本应堕入轮回之道,如今重生,也可算是顺应天道。”
复笙心中其实早已明白,只是仍抱着一丝希望,她两个月来总是不敢在这件事上深思,如今听到老人否定的回答,心如死灰。她早应该想到,自己在那世已死,父母双亡。如今她的心中很矛盾,明知应早日振作适应现在的生活,却提不起劲头。
老人转头看着窗外天光沉默了片刻说道:”老朽自入师门起便接触常人终其一生所不能参透的天命,我们常山派自祖师爷创立以来,便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没想到竟是传到老朽这里被证实了。”
老人回身坐下,示意复笙也坐下。又缓缓说道:“你是这件事重要的一环,你应该知道这些事情。这一切得从我门派开创之时说起,我派祖师爷是一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奇人,他不惜用一生的时间来参悟世间万物,他死后弟子将他的研究集结成册,代代相传并发扬光大,这就是常山派的起源。我派行事隐秘,数千年来都不为人知。现如今我门派已分出庞大的系别,隐居在各处研究各自的领域。人人皆以常山自称,隐居之地都称为常山。我们知天门这一脉自始便以穷天命为本。”
复笙听着老人的话语,心中惊起了一层层的巨浪。这常山派竟以穷尽真理为目标,存在几乎贯穿人类始终却不为人所知,不禁起了一身冷汗。她知道老人还没说完,便不出声打搅。
老人看了她一眼,眼中似是了然,还有些许赞赏。又道:“师祖在典籍中曾提过两魂归一之事,但却从未遇过,仅仅是师祖的推断。为了证实这一现象,我们已经等了数百年。我们这一脉到了我这一代本来准备放弃对这件事的追究,是以我也没有收徒。可是两月前那天,我观察天有异象,疑心时机可能到了,根据星象指引果然在山下小镜湖方竹林旁找到了一处新坟将你带回。那时我发现尸体眉心处凝着一片黑紫,便知没错。”
“什么意思?”
“尸体全身冰凉,心跳气息全无,说明魂已离体,但眉心发黑,则是因为有新魂入体。但因尸体伤势过重无法复苏。于是我把你带回常山顶,先救治了身体的伤,待原主死后第七日夜,那剩下的原魂回阳之时,我引导她回到身体内,两魂合一,你便活了。”
“为何我感觉不到原来的那个魂?”
“此是二魂合一,便是一魂,至于原主的记忆你能否记得,就看天意了。”
复笙静静地看着这个老人,心里的震憾非比寻常,疑惑如一团乌云罩在心上挥之不去。
老人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朗声道:”救你是我,择你非我。也许你与原主有所关联,也许是你死时求生欲强。总之,天意不可违。”
复笙心中的迷雾依旧笼罩着,但迷蒙之中似乎开出了一条幽径。她将衣袖折了又折,揉了又揉,依然头绪全无。
常山老翁道:”许多事人们终其一生也无法知晓,该明白的,时间终会给出谜底。”
复笙听着老人的话,有许多念头一一闪过,虽无法抓住一二,却也似是醍醐灌顶,她起身谢过老人。
老翁微笑着说:“你不必谢我,我早说过救你有我自己的原因。其实,老朽有一事相求。”话到最后竟是十分严肃的语气。
复笙的心中满是疑团,但她知道这件事一定与自己有关,而且非自己不可,便道:“老人家您请说。”
常山老翁看到复笙眼中的了然,心中满意她的聪慧,笑得眉须俱颤,“哈哈哈,好啊,好。没想到我老翁临死前还能收得一个好徒儿,真是上天怜见。”说罢伸臂一挥。复笙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到了老人面前,双臂前伸与老人掌心相对,惊愕万分。只觉一股暖流从掌心涌入四肢百骸,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体内慢慢产生了一种温暖坚定的力量。她原本虚弱的身体精神了起来,眼睛溢满了光华,脸上苍白渐渐褪去,变得红润健康。
不知过了多久,体内暖流渐渐平复。老翁收掌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对复笙说:“我已将知天门自我之上四代前辈的内力尽数传给你,现在我体内只剩自己七十年的的功力了。”
常山老翁看着她惊愕的表情,微笑嗔怪道:“还不快磕头拜师。”
复笙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万万没想到老前辈这是将自己的内力给了她,赶忙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道了声师傅。她心中对老人的亲近之感更强了,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也强了,脚下也好像生出了根系,自己不再是一叶浮萍。
老翁脸上笑意更甚,连叫三声好道:“我知天门虽不以习武为本,但内力与武功却不知比江湖门派强了多少倍。现在你已拜我为师,我再教你一套常山剑法。此剑法虽招式简单,却能舞出无穷变幻,可谓攻无不克。”
“来!”老翁倏地飞身出户,复笙赶忙跟上,有了如此深厚的内力,她竟能离地一寸疾走,足不染尘。她紧跟在师傅身后,翩身来到一处林间空地。只见老翁捡起一根树枝在雪地上施展开来,所到之处雪花飞舞,风声疾厉。复笙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疑惑,自己明明不懂武功,为何却能看出这剑法的精妙之处,难道原主的记忆开始显现了?
常山老翁一套剑法舞得行云流水,复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这常山剑法的一招一式看似朴实无华,却是进可攻,退可守,若遇到暗器毒针之类的,在出招之余竟能躲开,简直是游刃有余,神乎其技。再配合上乘的内力,更是如虎添翼。
一套剑法下来,复笙只剩下拍手叫绝。常山老翁虽年岁已高,但宝刀未老,看到复笙眼中抑不住的赞叹,有些自豪和满意之情。自豪自己武艺不减当年,满意自己这个徒儿眼光独到,竟能看出妙处。
“徒儿,这套剑法说是剑法,但待你练到境界,任何东西都能在手中化腐朽为神奇,加上你内力浑厚,即使空手出招也威力无穷。”
日子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复笙每日晨起闻鸡起舞,采来梅上雪水投壶烹茶给师傅。两人坐在矮桌前对饮后,师傅便开始教复笙医术。常山派各流脉间有专门的渠道进行交流,各门派最新的理念成果都会互授,因此复笙所接受的医术也是十分高深莫测的。从最初的识药,到试药,针疗,复笙学得格外认真。只是每到夜晚闲下来的时候偶尔会觉得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