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到了和能量中心非常近的地方,几乎一伸手就能穿透漫射层,摸到它温热的铜墙铁壁。它的光芒竟有些刺眼,让我有些晕眩。然而我并不能保证这是光线造成的晕眩,还是有其他未知的物理过程在发生。我承认我不了解它。
对于这个基础性的巨大机械,我们所了解的还是太少了。只是因为能量系统不需要太多人员维护,只是因为它太完美,我们就不把注意力放在它身上。未必没有一天,就是我们最不重视的东西给我们留下最深的遗憾。
能量中心现在很平静,除了刚才那个唯一的破坏者,再没有见到占领巨械α的痕迹。这让我有点意外。就在我们身后,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还在剧烈地轰鸣着,即便是这近真空环境下,我也仿佛能听到那种声音。我敢说我知道擂鼓、喊口号、射击和爆炸的声音是什么样。但并不波及能量系统。
我于是徘徊,一边思考,一边绕到碑林的方向。这两个月来的故事好像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没有人告诉过我事实是什么样,但我就是知道。那些念头像一堆碎块,起初是零散的、无意义的,现在逐渐组织起来,拼成了一幅大图——当我们看见拼出的图像竟是如此显而易见,我们都会知道那就是真相。
我于是知道这个故事无比简单:我们不过是走向了分裂。
大部分人甘愿被这机械世界同化。被同化的人就像机械那样活着,每一天重复昨天,不需要什么假日和纪念日,也不去祈求伟大和辽阔的未来。而另一部分人则拒绝被同化。拒绝被同化的人成为无枝可栖的候鸟,飞到天南海北,将自己的生活无处安放。
其实这件事我早该明白的。
他们说“回头已无岸”——那么这次占领巨械α的主力,显然是甘愿被同化的人。所以他们的主题自然不会是“破坏”,所有的口号和示威,不过是为了说:“我们是巨械座的子民,巨械座是我们的。”
这才叫“占领”。
我相信刚才那个挥鞭的人和他们不是一伙。他怕黑,他不能失去哪怕是像能量系统这么微弱的光,这是严重的水土不服。他大概代表了那种人——他们仍然向往着高山和大海、仍然抗拒被机械同化,却被命运锁死在了茫茫沙漠的一小片绿洲中。
这些就是我的想法。——我们快到碑林了吧?
但我没有见到碑林;走出一段距离只有碑林的遗址。碑林本身是巨械座上一任主人的遗址,而如今残存的又只是遗址的遗址。这是我目前所见第一个真正被破坏的结构。
目测破坏结束已有接近半月。至少有一半以上的碳酸钙晶体早已飞溅到看不见的远方,甚至也许有的已经逃脱这极微弱的重力,飞向宇宙空间了。只剩下一些被铜银围栏挡住去路的碎块还在原地打着转,新鲜印制的传单在碎块间自在飞舞。
半个月了,也没有人来维护它。就任由它这么散逸下去。
——为什么要针对碑林?碑林意味着什么吗?
过路的人行色匆匆,却没有为碑林的遗址增添一点生命力,它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坟场。
破坏。秩序的丧失。混乱度增加,熵增过程。
熵增过程。
封闭系统中的故事总是向着熵增的方向发展,一切都将变得更自由、更混乱,变得你与我之间看不出区别。而不封闭的系统——比如生态——却可以完成熵减,于增减之间维持一种基本的秩序和结构。
狭长的碑林带一直延伸到巨械α浅表,与雪赤道连在一起。
雪赤道这结构环绕巨械α一周,像一个用磁力固定的星环。它表面温度似乎比巨械α的其他金属都要低一些。偶尔有不知何来的零星水汽,会在雪赤道表面开出霜花。
雪赤道正热闹着呢,这里“占领巨械α”的熊熊烈火还在激情燃烧着。讲话那人是孤殷,著名游戏机构“黎明前”的创始人。人数众多,讲话也是临时起意,大家并没有佩戴短距离通讯元件。只看孤殷的口型,加上肢体动作,并不妨碍大家群情激愤着。
欺世盗名的骗子。夺走能量系统的强盗。拿我们不完满的人间,去换他们想象中的天堂。
想象中的天堂?
我确信他说的就是这句话,我不会看错的。看他的口型,肢体动作,像不像在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故土,也没有过什么征途。
从来没有过征途!你能看出他的口型吗?他说巨械δ生来就是巨械座的一部分,和巨械β一样。碑林和平行线广场都是我们自己建造的,而不是什么神秘的外星人。那一切生态变迁和星际岁月都只是美丽的传说。“他们”利用了这个传说,其目的就是骗取迷信者对他们骗局的情感支持。
难以置信的遗忘速度。难道这就是为什么要毁掉碑林——打倒“伪造”的历史?
我在人群后面默默举起了一只手。激愤中的人群随着孤殷的目光回过头来。
“让我证明一下……”我说。他们也许听不见我在说什么,但能看懂我的手势——指着征途前时代的太阳。
我想我能证明征途和故土的存在。虽然那个时代没有留下什么典籍,就算人的记忆和感情也不可靠;但是走过的路,从来不会不留痕迹。
我们还留着几百种植物的标本,如果我们不曾从远方来,这些植物怎么会在机械的巨械座大规模出现又消失?如果我们不曾星际旅行,星际飞船是用来做什么的?还有巨械座是如何诞生、等星文明是如何诞生,巨械座的每一颗恒星为何会是现在的状貌,我们又为何不是钢铁之躯,这些问题你总得给出解释。
沉默。不信任的目光。口型:你信不信?摇头,内容不明的细语。
我比划得很困难,你们到底看懂了几分?
好吧!我不否认,关于巨械座如何诞生、每颗恒星为何会是现在这样,我们也是一无所知。为何等星文明会这么幸运地遇到一个废墟般的巨械座,又为何巨械座空无一人、只等着等星文明入场,我们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问题,我们也不曾给出解释。谁也给不出解释。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我们谁也没有办法说服谁,我也认。我还没有搞懂能量系统到底是如何运转的,能支撑多久;我还没有搞懂各大系统是自己能够吸收天地之精华来不断生长和修复,还是也不可避免地要经历熵增过程。我们是不完备的科学,你们是未被明确证伪的宗教。等星文明没有历史,只有科学与宗教了。
我不想比划这两段话了。
我心神不宁。离开前我想起了碑林的遗址。如果巨械座日渐衰颓,如果机械们故障与日俱增,增加的熵怎样才能减回来?我还想问,等星文明这些年生产力到底是增加了吗?为什么我感觉社会始终没有任何追求进步的动力,反而在和巨械座一起不断衰老呢?
绝望,故障,健忘。文明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