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知道巨械座的舆论都是怎么看待这次计划的吗?可能跟你想的不完全一样哦。”若夕扶着内侧的门框,对正在计算巨械α能量系统参数的陈慕桩说。陈慕桩不想思路被打断,说了句“稍等”,继续演算他的公式。
这次计划是一个庞大的计划——它将整个巨械座视为我们的俘虏,我们要将这个星座中有用的部分带回家乡。这个计划,它以高票通过了联席会议的表决,却有一件事不能说服巨械座的所有居民,也让若夕耿耿于怀。这个问题能不能解决,直接关系到回程计划的成败。
陈慕桩写下那一连串公式很长很长,写满了三页纸。若夕只瞥了一眼,看见能量的单位J,猜大概是在演算巨械α那套能量系统。那些纸张摆在空中,陈慕桩在上面涂画,纸张一碰就后退,需要用一只手扶着。
画到最后,他放下笔长舒一口气:“果然!没有精确解。”
求数值解需要动用高性能计算机,还是改天再看吧。慕桩把稿纸一张张摘了下来。他忽然想起了等在旁边的若夕,开口问道:“其实我更想知道你怎么看。你支持回程计划吗?”
“我当然是支持的啊!巨械座没有未来。越到经济恢复的时候,我就越觉得巨械座千疮百孔,作为一个记者感受尤其深。相反征途前时代的故乡尽管遭遇了灾变,却仍不失为一颗充满希望的行星,可能这就是生态的优势吧,生态使它不会老。如果能结合故乡和巨械座的长处……咳,不过这只是我的想法,但很多人……”
陈慕桩比出一个“嘘”的手势,制止了她说下去。
陈慕桩说:“没关系。不必顾虑那么多,最重要的是自己支持。如今的巨械座有不少既得利益者和安于现状的人,都在意料之中吧,这没什么。做你觉得该做的事,假以时日,他们会对我们恍然大悟的。”
若夕很不能同意的样子,她抿紧嘴唇,摇头,说:“我就说跟你想的不一样。不是既得利益者,也不是安于现状的人,而是各行各业的人、各种各样的人。可能我们都忽略了最根本的问题:我们都想回到乌托邦,可乌托邦真的存在吗?我们一直简单地相信,回到故乡也许能使我们得到感情上的慰藉,也许能提高物质大循环的稳定性,也许还会有很多非常实际的优势。但这些‘也许’,到底是不是必然的呢?也许这些‘也许’都不像我们想的那样真实呢?”
慕桩长久地盯着若夕的眼睛,深深地回味着她这句话,感到她的声音饱含哲理,余音绕梁不绝。他想凑上来,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房间正中央,他伸出手脚碰不到任何东西,挣扎得像溺水一般,却无处借力,无法移动。他忽然感到很无助,身上,心里。所有的‘也许’都不一定是真实的,我们还能相信什么?
“觉得很荒唐吧?”若夕说。
慕桩停止了挣扎。
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我们都知道巨械座的处境糟糕,所以想当然地觉得向相反的方向走就能回到乌托邦。但谁能证明回到遥远的故乡,等着我们的就是一片乐土?也许我们只是抱了太多的期望,为故乡想象出了并不存在的光环呢?也许经过那场大灾变,故乡早已成为人间地狱,也许……
太多的想法冲上陈慕桩的脑海,他静默在房间中央了。好一会儿才颓然抬起头,眼神里失去了刚才专注的光彩,说:“若夕,你说我们的先人当年从故乡向巨械座出发时,有人质疑过这个问题吗?有没有人怀疑过征途并不能带我们前往美好的未来、整个计划都是我们对大自然的一厢情愿?”
若夕脱口而出:“没有。——准确地说,或许有人存疑,但没有人觉得不该出发。”
因为那时我们还拥有灿烂的生活,我们不曾绝望,所以愿意相信希望。
而如今已经绝望到骨髓?
那么,是希望让我们天真无畏,但也让我们辉煌地败下了一场;是绝望让我们畏首畏尾,我们畏惧失败,同时也放弃了成功。
大约十分钟后,广播中心向巨械四星的通信网络同步发布了这次调查结果,向大家宣扬了乌托邦的不存在。还特别贴心地请了评论员,生怕大家不知道回程计划之不得人心。巨械β陈慕桩的工作室里,空气将广播报的声音传递到两人耳中,他们听见评论员在极力证明——回忆总是在想象中比现实要美好,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怀念故乡和征途前,但回忆的画面早已被时光加工过,所以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们不知道广播中心为什么这么不希望回程计划顺利推行。梭林也不过投了弃权票而已。
同时看到这则消息的也包括婉星云,此刻她正要离开办公室,就看见屏幕上跳出这则广播。——乌托邦不存在吗?可是对于婉星云来说,它又曾经多么地真实。
小时候的婉星云,怎么也不会想到未来是这个样子。她以为自己会与家人和朋友永远在一起,会做一个摄影师或者导游或者诗人;她每月有几天完全休息,每年还有两个长假,她和家人会在晴天里带上装备去海边,晒太阳、玩水,在沙滩上奔跑。也会有很多机会去登山,在树林间畅快呼吸……
她从回忆中拔出来。眼前照样是一片茫茫夜色,远处,巨械α亮着幽蓝的光,巨械γ的一片光点发出星星点点模糊的暗光。没有山和海,最高的山是巨械γ的钢铁骨架,最大的海是巨械β的水循环源头,最大的森林是熙熙攘攘的人心。
永别了的家人和朋友们啊,我是多么地想你们啊!想念和你们在一起的生活,那不是所谓的“乌托邦”吗?
她看不惯广播里对征途前时代的无端猜疑,决定亲自去一趟广播中心。
她本想特地去一趟巨械γ,去广播中心的总部;但路过巨械β的广播中心办公点附近时,还是忍不住先去看了一下。那里只有一个信号接收工程师在值守。那个工程师和她寒暄了一会儿,然后用一句话把她震了回去:“可是那个‘乌托邦’不是自取灭亡的吗?”
是的,他说的没错,它是它自己灭亡的原因。我们一定曾经做错了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