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羽非累了一天,此时一见那檀木床,便四肢一展,合衣倒下,浑身说不出的快意!什么招选,什么应战,都不如此刻一场酣睡!他已觉眼皮沉沉了。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忽见小蟹横步走来,舞着蟹钳,尖声道:“给你的信,你读得懂么?”
“怎会不懂?”他说来有气,然这一说,便醒了。一看桌上,灯烛仍亮着,想起梦中场景,犹觉真切。他一时也没了睡意,便起身,从怀中取出信卷来。
他将其一一展开来看,果然皆是一色龙语,更不用别的文字。烛光下,那绿色墨汁写就的奇异字符有种异样的魅力,恰如远古水下暗自发亮的宝石。那文字歪歪斜斜的,却有些笨拙可爱,有几处因用力过猛,竟将信纸也划破了!他不觉笑了,仿佛看到那小殿主笔端难控的一瞬,顷刻间,又暗暗为其执著所动!他一行行看下去,那字符,似在喁喁诉说,又像眉飞色舞,他一字不懂,却又似句句会意,那是怎样一种交流啊。其间,他还遇到了几处绿色墨疤,涂得浑圆,本是为了抹去错字,此刻却成了耀眼的停顿,停在那儿,遗憾而任性!
“不行,定要读个明白!”他豁然起身,便要去找郎仙教,然一看沙漏,却已三更时分,又只好作罢。
这一晚,他一时梦到自己用毛笔蘸了绿色的墨汁,在那“有情简”上写字,然那字迹写来,自己却认不得,一时又梦到笑脸蟹用钳子夹了他的手,他连笔都握不住了!次日醒来,便觉倦意,然一看课表,清晨便是仙气课,忙匆匆穿衣,出了门。
他本跟郎逸约好晚上见,然一想还要等上整整一天,便觉急不可耐,索性早饭不吃,便一路飞奔到前往闲情斋,其间趁着无人注意,还斗胆试了阵轻功,不料竟还迅猛如前,不觉欣喜!他因前次被罚,便有了谨慎,心知绿珠仙导看他不惯,故他绝不在人前卖弄轻功,否则若是有人将此报与绿珠仙导,说他擅自“腾云”,他岂不背运?
因鸿鹄规定,除沧龙护卫遇到紧急情况外,其他弟子均不得在院内使用腾云术,故一旦误会,想必绿珠仙导也不会听他解释“轻功”与“腾云”之别,即便他想解释“轻功者,乃脚下无云”,恐怕绿珠仙导也难以相信,只会说他太过狡猾,分明是用了腾云,却隐去脚下云朵!此时他幸见无人,便放肆了一把,一是求快,二来也是久未伸展腿上功夫,不觉心痒。这一阵轻功一阵奔,果是速度奇快,不多时,便穿林过地到了书斋一带。
此时晨曦初现,鸟雀啁啾,树幽花静,一派清朗!
他不觉停下脚步,深调呼吸,闭目之中,只觉天地之气,浸润肺腑,令人惬意。他心中喜悦,半响,才缓缓睁眼,忽见不远处,绿叶掩映下,竟立着一白衣人。他微微一惊,忙收了闲适,定了神,细看时,见那人竟是淳于璟。便见其拨开树枝,气定神闲地走了过来。
“莫师兄,你可早啊。”淳于璟淡淡一笑。
莫羽非随之一笑,心中却不大自在。
“鸿鹄之大,我两却能在此相逢,还真是缘分!”
莫羽非不知他到底何意,然自那日湖底之事后,便觉他心怀叵测,故便不愿多言。然一想自己要找郎仙教,却需与他擦肩而过,便又踌躇。
“你找郎仙教?”淳于璟忽问。
莫羽非不觉一怔。
“那可不巧!”淳于璟摇了摇头。
“怎么……”
“郎仙教身体抱恙,正需静养。”
“郎仙教病了?”
淳于璟点了头,眉间似有忧戚。
“你刚看过郎仙教了?”
“是啊,”淳于璟不觉微叹,“我本不想打扰郎仙教,然我一堂师兄弟皆忧其安危,便托我一探,我既身为兰香堂堂长,自然该来拜望啊。”
“那他眼下如何,该没甚大碍罢?”
“说是旧疾,已服过药了,看着倒还平静,只是精神有些不济,也懒怠说话。”
“哦,那我去看看便回!”莫羽非说罢便走。
“等等!”
莫羽非一愣。
“莫师兄,你是没懂我刚才所言之意罢?”
莫羽非不觉蹙眉。
“我说郎仙教正需静养,你却偏要打扰,你这是何意?”
“啊,我不过心切,想见其一面!”
“心切?”淳于璟不觉微微冷笑,“你心切什么?”
莫羽非被其一问,心忽“咯噔”一跳:“他此话何意?倒像有弦外之音!”
三步开外的淳于璟,那眼神,的确笑而莫测。
“莫师兄,你似乎很是关心郎仙教啊?”
莫羽非虽不甚在意,却也听出他话中酸味,不免有些尴尬。说来郎逸确非他的授课仙教,而他赶早跑来,还执意要访,这在旁人看来,确实有些奇怪。
淳于璟见他神色微变,便笑道:“你与郎仙教这般交情深厚,就不怕得罪了蔺仙教?”
“啊,这……”莫羽非被他一说,不觉想起蔺仙教那横眉冷对的神色来,心道:“此事若被蔺仙教知道了,那还了得!”
“莫师兄,说实话,自我第一次见到你,便觉你有些与众不同!但作为同门兄弟,倒想好言提醒你一句,你该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虽矫然不群,却有些我行我素,一个人若是锋芒太过,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莫羽非听罢,不觉蹊跷,心道:“我仙技粗浅,又没甚争名之心,何来锋芒?”他却不知自己几次“出格”之举,早已落入了淳于璟的眼中。
淳于璟这人,本是目光高远,胸有丘壑,当初见莫羽非有些不凡之姿,便怀着纳贤之心,想与之结为好友,待以后时机成熟,好纳入麾下,用作人才。然接连几事,却让这位少主的信心动摇了!他本想保持他一贯的宽容大度、礼贤下士之风,然莫羽非的不意之举,却将他的“大度”贬得一文不值!他已没有了大度的资格。他曾问过自己,什么叫“大度”?若是他技高一筹,莫羽非却心怀嫉妒,那他对莫羽非的包容,可叫大度;然他若技不如人,却还想俯视对方,便是自欺欺人了。
然事实便是如此,一个无名之辈,却偏是另辟蹊径,占尽风头!他能纵缰驰骋,莫羽非便敢擅骑飞马;他可力争仙力第一,莫羽非便能混成被罚第一;他能将其骗入湖中,却又见其从中脱困;慑妖器前,他不敢妄动,莫羽非却不顾安危,力救赫连涛……几番较量,他优势何在?因此他不得不重整心态,改变策略——莫羽非,不是他未来的棋子,也不是顺手的弯刀,成不了解闷的烧酒,也做不了他的臂膀,莫羽非,只能是对手,是劲敌,这劲敌,剑未出鞘,却已寒气逼人!
既然是面临对手,淳于璟就不再那么温文尔雅了,虽然表面上还有笑容。然另一人,却更为虎视眈眈,那便是其母冷昭婞。淳于璟对她所讲关于莫羽非的每件事,她都听在耳里,刻在心上,虽然她还未弄清莫羽非的真实身份,但却感到威胁在即!她枕戈待旦,异常警觉,似是嗅到了猎物,又像遇上了猎人。猎人?猎物?这硬币的两面,正飞速旋转,而她,正狠赌猎人的命运!
那么,莫羽非会沦为猎物?
不,在莫羽非看来,或恰恰相反。
只是此时的莫羽非,还未看清暗处的敌人,他只看到三米开外,淳于璟正挡住了他的去路。
淳于璟的一番话在他心里激荡开来,他忽然意识到,不管他有意还是无意,但结果却只有一个,那便是:在别人看来,他很锋芒!
锋芒,其实是种气息,没有刻意,没有造作,所以他并未察觉,就像水不知自己的灵动,山不知自己的坚毅一样,气息,是自然的流露,是奇妙的融合——温柔而不失奔放,沉默而不失坚韧,这气息,令欣赏者倾慕,却令敌对者震颤!这,便是对手眼中的锋芒。锋芒,难以掩盖,不可抵挡!
既如此,淳于璟就绝不会掉以轻心,所以,龙语一事,他必须先人一步,沧龙选拔,他必须胜人一筹!
而此时,莫羽非也想到了龙语,他心想,此刻若执意再去,怕是要引来麻烦,自己麻烦就罢了,何必令郎仙教也身陷其中?于是转身便走。
淳于璟望其背影,不觉冷冷一笑,这稍微得胜,倒令他意犹未尽,他忍不住道:“莫师兄,这次沧龙选拔,你又想名震鸿鹄了罢?”
莫羽非听罢,不觉转身笑道:“淳于兄,这选拔,我未必要去!你倒替我想得周全!”
“什么,你不去?”
“怎么,少个对手,岂不轻松?”
淳于璟忽然笑了,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想让我放松警惕!”
“警惕,谁?”莫羽非不觉一笑,“该不是警惕我罢?”
淳于璟顿觉脸热,不料自己一时性急,竟将心事说了出来,因笑道:“此乃玩笑,当不得真!我却想说,师兄你若不去,实是埋没了良才!”
“呵,多谢赞誉!”莫羽非微一抱拳,旋即转身离开。
淳于璟不觉一怔,反倒摸不清莫羽非到底心意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