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礞骑着自己最爱的越野摩托车行进在路上。
董金开车将他送到这处山地后便倒转车头回广凤市了。两人出城后驶过一段高速路,又在一条没有完工的水泥路上簸箕了近五个小时。
这条路人烟稀少,而且是到达最近城市的一条捷径。说是道路,其实只是一条铺有灰白色碎石块的黄泥小路。路的右侧是大片黄褐色的土丘,左侧是绿油油的庄稼地,杂乱无章地种满高粱、大豆和春玉米。城墙般半人高的绿色作物缓缓随着地势延展起伏。赭红的高粱,碧绿的豆荚,金黄的玉米帽,小心翼翼地从城墙内探出头来,又仿佛是悬挂着的大大小小的灯笼,把喜庆和希望的色彩铺满这块土地。
前方有一支高低起伏的小山脉横贯在这片辽阔的田地上,把视野变得狭窄。山顶上每间隔着数百米就架设有一座高压电塔,正在通过向远方延伸的粗硬高压电线把电输送到工厂、矿山等企业和千家万户。
农户们的房屋稀稀拉拉地分散座落在周围山坡上,大多数是土坯房,只有三四家砖木结构平房。各户农家错落相望,彼此有上百米的距离。这会让人抑制不住浮想,是不是天上的神仙打架,赌气掀翻了棋盘,棋子便大范围地散落在了这片广袤的土地上。
马青礞没有心思欣赏工农业生产,也对乡村风景没什么兴趣。
翻越过这支山脉,进入一小块平原。视线所及远处群山的数量清晰地多了起来,也更加巍峨。这些群山连绵不绝如一群蠕动蛇行的青黑色巨兽。巨兽的背脊部高耸如鱼背鳍,山巅处云絮缭绕,隐隐露出皑皑白点,与天际浑然一体。蓝天下朵朵白云,空旷而且洁净。
山脚下有一处开阔的平地。山洼里乱七八糟地突起数块体积不小的黑色岩石,其间立着三间用黄色草泥和竹篱木棒垒起的低矮的乡村小屋。屋前有一小爿红薯地。
山脉的那一面是晴天艳阳,亮如鱼肚;这一面却飘落着小雨。远山处天空中的乌云翻涌着快速移动,聚成厚重的灰蒙蒙的云层,逐渐以压倒之势占据到这片山谷上方的天空,把阳光完全挤到山脊的那一面。天彻底黑了下来。风越来越大,雨也越来越密,急躁的隆隆雷声震耳欲聋。山上密集混杂生长着松树和杉木林,这时候全都在呼啸的风雨中飘摇,发出时而呜咽不绝,时而尖锐凄凉的声音。
望着深山里这户孤零零的人家,从未有过的孤独感从马青礞的心底怪异地浮现出来。他早已习惯了孤零零地一个人去承受一切,虽然自小有马良的照顾,在吃穿等生活方面可以说是无忧无愁,但是更多的是严苛的责骂和残酷的体能训练。尤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明白了许多事情。他的命运早已和马良连成一体,牢不可破;也就是和巨螳螂神界连在一起,密不可分。有些机会需要他自己去争取,争勇好斗,打败对手,才能在神界组织内赢得金钱、地位和尊严。
在这个风雨飘零的夜里,他霎时觉得自己仿佛正独自身处在一个黑暗无垠的大荒原中,作为极其微弱的存在,随时都会被渺无人烟的荒原吞没。这种感觉从来都没有过。寒意侵入他的身体,他下意识地收缩了一下。他需要温暖,哪怕只是一盏灯的暖意。
马青礞敲开房门。开门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男孩子。
马青礞环顾屋内,房间面积不大,一眼就能看个分明。四面墙壁本是涂了一层白色浆子,因为时间过久的原因,有些地方灰白层已经掉落,能够见到墙体里的草泥和玉米秸秆。屋顶是三角形的梁檩框架结构,数根粗大的木头作为椽子,覆盖着灰色的弧面瓦,瓦面下露出竹笆和灰泥的样子。屋内唯一的光源是从屋顶上垂下来,悬吊在房屋正中间的灯泡。半截玻璃灯面被烟尘裹盖,从内到外都是黑黝黝的。
昏暗的灯光下,蜷缩在床头一角的小孩子抽抽渧渧地哭泣着,看样子大概只有两三岁。床上平躺着一位瘦削的女人,盖着薄薄的缀满补丁的被子。马青礞走上前,女人双眼紧闭。灯光昏暗,马青礞稍低下头,仔细观察她。头发花白,皮肤黝黑,面貌苍老,估计有五十岁,颧骨高高耸起,就像是平原上的那支山脉,下颚两边却凹了下去,形成两个坑。面容和嘴唇都是惨白得没有血色,嘴唇干裂开口,裂口处渗出的血丝已经凝结成块。女人突然睁开眼,盯着马青礞,她紧闭的嘴唇咧开一条缝,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马青礞感觉到她的一只手抬起来伸向自己,他下意识看向那只手,瘦骨嶙峋,举离床榻。就只有眨两次眼的工夫,那只手无力地落了下去,女人重新闭上了眼。马青礞伸出手试探她的呼吸,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开门的男孩子名叫夕南。女人是她的母亲,刚刚病逝。夕南摇晃母亲的手臂,轻声呼唤着她。夕北还是懵懂无知的孩童,澄净的目光只是在哥哥和母亲的身体上游移。
“她已经去世了。”马青礞出声提醒他,“她是你们的妈妈吗?你家里的大人呢?你们的爸爸呢?”
“爸爸不在了。只有我和弟弟……妈妈。”夕南看着床头的弟弟夕北和朝他说话的马青礞,一脸的迷茫无助。
山野间狂野的冷风呼啸着肆虐,像游魂野鬼般,游荡在稀疏的野草丛林和山洼处孤零的土屋外,声音凄厉阴森,让人心生惧意。时常有一股股夹杂着零星雨滴的凉风从门窗缝隙处吹进来。每当位于人的头顶上方的灯被风吹得晃动起来,便会在其中的两面墙壁上落下诡异变幻的大块光斑。
马青礞冷漠锋利的目光看向只顾着啼哭的幼儿,稍作思忖,然后,弯下腰把他从床上抱起来。夕北弱小的身子因为抽噎一直在轻微地抖动,在他的怀里感到温暖后,反倒止住了哭泣。
他扭头看向夕南,用少见的柔和的语气和他说话。
“你们两个小孩子在这里没法生活,还是跟我走吧。我能养活你们。”
夕南抑制住眼泪,没有让它流下来。他记住了母亲的叮嘱:“你是男子汉,男子汉不流眼泪。要照顾好弟弟。”
他听见马青礞说的话,可他只顾盯着床上母亲渐渐冷却的尸体,低垂着头半晌不语。
马青礞默默地望着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转念一想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他柔嫩的薄唇合在一起,勾勒出漂亮的弧线。
他把嘴角撇了一下,目光中闪过一道寒意,说:“等雨小些后,我们把她埋在屋后吧。”
夕南终于抬起头望向他,然后坚定地点点头。
马青礞在屋子里寻找铁锹、锄头等挖墓的工具和能够遮雨的东西。夕南刚开始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当他知道以后,懂事的他从作为厨房的房间内找来平常种地、上山挖野味用的工具铁钯、锄头,还有挡雨用的蓑衣和斗笠。
把这些东西递给马青礞以后,夕南又不再说话了。他走到另一间屋子里,看了看在马青礞怀里睡着了以后被放在床上的夕北,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