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邹家的灾难
水生十二岁的时候——也就是一九六六年，学校里就开始热闹起来了，也不正经上课了。都背着行李包，一字形排开，打头的手里举着小红旗，胸赳赳气昂昂地走着去北京，然后是延安、井冈山……
羡慕死我了！当时我只能当红小兵，多么想当红卫兵啊，可是我的申请没被批准。班主任老师微笑着说：小学生只能当红小兵。
很快我就理所当然地是红小兵了。当我戴上红袖标那一刻，那个兴奋劲儿就别提了。又因为老师的关照和全体红小兵的选举，我又当上了班里红小兵的头。
可是就在我十二分得意的时候，一个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了。那天早晨来到学校，同学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也没有人跟我像以前那样说说笑笑了，还有两个女生窃窃私语——像是怕我听见，又像是想让我听见……
女生甲说，他爸挖社会主义墙角，她还装积极呐。
女生乙小声问，他爸咋挖社会主义墙角了？
女生甲说，你还不知道呀？！他爸把好多公家的东西都拿到家里去了——大米呀，白面呀，还有钱呐……现在正挨整呐！
女生乙说，真的?
她们的说话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一进到我的耳朵里就像是五雷轰顶一样。说这话的同学她爸爸和我养父是在一个单位上班——都在修水库的工地上，所以她说的话我相信。还没有到上课时间，我索性离开座位去了班主任的办公室。我跟老师说家里有事要请一天假。
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到家的，脑袋已经成了浆糊。
当我来到家里的时候，正好赶上几个人来到我们的家里，领头的是个大个帅中年，另外几个长得都像个歪瓜劣枣。他们先到我妈妈的单位，然又到我家。那个大个说：邹会计都承认了，快些把他拿回来的粮票什么的都交出来吧。妈妈用疑惑的眼神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大个说：既然不想交，我们就只好自己动手翻了。随即他示意那几个人动手……
他们把我们的家翻个底朝天，连被子面、枕头都拆开了也什么都没有翻着。临走的时候，有一个人还气急败坏地说：这事可不算完啊。
后来在学校的这一段时间里我就失宠了。我的班主任老师和校长都停职了工作，究竟为什么当时我也弄不清楚。我的妹妹却有几分幸灾乐祸。虽然我们不是一个年级的，她也好嫉妒我呀——嫉妒是她的天性。
有一天傍晚时分，养父突然很沮丧地回到家里，话也不说，饭也不吃，进屋就无精打采地上炕躺下了，鞋都没有脱。正在忙着的妈妈跟我说，喊你爸吃饭。我知道他是被冤枉了，此时的心情肯定是特别糟糕。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小声试探着叫他吃饭，又脱了他的皮鞋。我说，爸，吃饭了，饭都端上来了。这是第一次跟他叫爸。他翻了一下身，并没有吱声。妈妈进屋气愤地说，天大的事也得吃饭啊，何况天还没有塌下来呐。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他们也来过了。等哪天我到你单位好好骂骂那些王八犊子，大不了咱就不干了。
半个月以后，养父真的就被给予开除公职处分。理由是：擅自离职十五天。
秘书问，那档案怎么填写？
造反派头头（时任工程队长）说，就填“怀疑贪污”吧。
这些都是养父平反昭雪后才知道的。
当时妈妈真的去了养父的单位，骂了那些整养父的人。他们拿妈妈没有办法，妈妈是负过朝的转业军人，又没有犯什么法。只不过是痛骂了他们解解气而已。
妈妈跟养父说，你挨整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性格太梗直，工作太认真了。你还不知道吧？你的缺点你到啥时候你也不会承认。
养父沉默不语。要是往时，他早就跟老婆翻了，现在认了。他深知这管理食堂的差事谁都不好干，特别是管理干部食堂，就更难干了——人们整天都吃不饱，干部家属在所难免，那些有点权力的人都想打食堂的主意，所以邹会计就不能不得罪人。有一次，工地上的大队长到食堂想弄点肉和面，他没答应。他说公家的东西怎能往家拿呐。还有一次，半夜的时候大队长和几位玩牌玩到深夜有点饿了，就让“观局”的人找食堂的大师傅给做点吃的，结没有做成，原因也是出在养父这，因为养父和做饭师傅在一个宿舍。观局的人回去跟大队长说了此事：师傅还没说啥呐，邹会计就先开口了：都半夜了，你们真开得了口。大队长笑笑说，这也对，邹会计说得对呀，这么晚了，不该劳烦人家，也对，邹什计就是认真吗。这件事虽然当时没有起啥风波，可是却悄悄地埋下了风波的种子，可是当运动一来，首当其冲地他们就把毛头指向了养父，所以他天天反省，天天晚上被审讯是理所当然的了。
大队长严厉地说，你要老实交待，到底贪污了多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邹会计揶揄地说，我贪污了不少东西――大米白面一火车，钱和粮票一麻袋。
大队长说，行啊，你真有一套啊。那你说，粮食哪去了？钱又放在哪了？
邹会计说，粮食都卖了，钱和粮票都放在家的被里面了。
所以他们就来到邹家里搜查，就出现了先前的那一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