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语言十分生动活泼,场面描写栩栩如生。例如在外祖父家打架时场面的描写:两个舅舅忽地一声站起来,把身子伸过桌子,冲着外祖父大叫大吼,像狗似的冤屈地龇着牙,哆嗦着。外祖父用羹匙敲着桌子,满脸通红,叫声像公鸡打鸣似的响。
“叫你们全给我要饭去!”
外祖母痛苦的面孔都变样儿了,说:
“全都分给他们吧,你也好落个耳根子清静,分吧!”
“住嘴,都是你惯的!”外祖父叫喊着,两眼直发光。真怪,别看他个子小,叫起来却震天动地。
这段文字虽然不长,却把一个乱七八糟的打架场面写得很有层次,把每一个人的动作、表情、心情都鲜明地描写出来,读后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独特的选材。《童年》取材于作家的自身经历,然而它不是作家早年生活的简单再现。它一方面真实地描写了阿廖沙的成长过程和他的所见所闻,大量运用真实的材料。另一方面,运用典型化的手法,努力挖掘生活中具有典型意义的材料,并对它们进行了提炼和加工,使它们能够反映生活的本质。因此,在《童年》中,人物已不再是单纯的个人,而成为某一类人的代表。外祖父的家已不是一个一般的家庭,而是旧俄时代那个由沉重的劳动、家长制手工业的生产关系和无聊生活造就的小市民社会的缩影。
精彩片断
夜里睡觉,我躺在一张大床上,裹上了好几层大被子,谛听着姥姥作祷告。姥姥跪着,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另一只手不停地画着十字。
外面酷寒刺骨,冷得发绿的月光透过窗玻璃上的冰花儿,照在姥姥那长着善良的大鼻子的面孔上,她的两眼像磷火似地明亮。绸子头巾在月光之下好像是钢打铁铸的一般,从她头上漂下来,铺在了地板上。
姥姥作完祷告,脱了衣服,叠好,走到床前,我赶紧装着睡着了。“又装蒜呢,小鬼,没睡着吧?听见了没有,好孩子!”她一这样讲,我就知道下一步会怎么做了,噗哧一声笑了,她也大笑:“好啊,竟敢跟我老太婆装相!”她说着抓住被子和边儿,用力一拉,我被抛到空中打了个转儿,落到鸭绒褥垫儿上。“小鬼,怎么样,吃了亏吧?”我们一起笑很久。
有的时候,她祈祷的时间很长,我也就真的睡着了,不知道她是怎么躺下的了。哪一天有了吵架斗殴之类的事,哪一天的祈祷就会长一些。她会把家务事儿一点不漏地告诉上帝,很有意思。她跪在地上,像一座小山,开始还比较含混,后来干脆就成了家常话:“主啊,您知道,每个人都想过上好日子!
“米哈伊尔是老大,他应该住在城里,让他搬到河对岸去住,他认为不公平,说那是没有住过的新地方。
“可他父亲比较喜欢雅可夫,有点偏心眼儿!
“主啊,请您开导这个拗老头子吧!
“主啊,您托个梦给他,让他明白该怎么给孩子们分家!”
她望着那发暗的圣像,画十字儿、磕头,大脑袋敲得地板直响,然后她又开了口:
“也给瓦尔瓦拉一点快乐吧!她什么地方惹您生了气?她有什么罪过?为什么她落到了这步田地:每天都浸泡在悲哀之中。主啊,您可能忘了格里戈里!如果瞎了,他就只好去讨饭了!他可是为我们老头子耗尽了心血啊!您可能认为我们老头子会帮助他吧!唉,主啊!不可能啊!”
她陷入了沉思,低头垂手,好像睡着了。
“还有些什么?噢,对了,救救所有的正教徒,施之以怜悯吧!原谅我,我的过错不是出于本心,只是因为我的无知啊!”
她叹息一声,满足地说:“万能的主啊,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我对于姥姥的这个上帝非常喜欢,他跟姥姥是那么亲近,我央求姥姥:“给我讲一讲上帝的故事吧!”
讲上帝的故事时她显得很庄重,先坐正身子,又闭上眼睛,拉长了声儿,而且声音很低:“在莽莽群山之间,天堂的草地上,银白的菩提树下,蓝宝石的座位上坐着上帝。菩提树永远是枝繁叶茂的,没有冬天也没有秋天,天堂的花儿永不凋落,为了使上帝的信徒们高兴。上帝的身边飞舞着成群结队的天使,像蜜蜂,又像雪花儿!它们降临人间,又回到天堂,把人间的所有事情向上帝作报告!这些天使中,有你的,也有我的,还有你姥爷的,毎个人都有一个天使专管,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平等地看待的。比如,你的天使向上帝报告说:‘阿列克塞对着他的外祖父伸舌头作怪相!’上帝就会说:‘好吧,让老头子揍他一顿。’天使就是这样向上帝汇报,又下达上帝的旨意的,上帝下达给每个人的旨意都不一样,有的是欢乐,有的是不幸。上帝所住的天堂,一切都是美好的,天使们快乐地作着游戏,不停地歌唱:‘光荣归于您,主啊,光荣归于您!’”
外祖母也微笑着,脑袋轻轻地摇晃着。
“你见过这些吗?”
“没有。不过我知道。”她略一沉思,回答我。
每次讲到上帝、天堂、天使,她都特别温和,人好像也变小了,面孔红润,精神焕发。我把她的辫子缠到自己的脖子上,专心致志地听她那百听不厌的故事。
“普通人是看不见上帝的,如果你一定要看,就会成为瞎子。只有圣人才能见到他。天使嘛,我见过;只要你心清气凝,他们就会出现。有一回我在教堂里作晨祷,祭坛上就有两个天使清清亮亮的,翅膀尖儿挨着了地板,好像花边儿似的。他们绕着宝座走来走去,帮助衰老的伊里亚老神甫:他抬起手祈祷,他们就扶着他的胳膊。
他太老了,瞎了,不久就死了。我看见了那两个天使,我太兴奋了,眼泪哗哗地往外流,噢,太美了!辽尼卡,我亲爱的宝贝,不论是天上还是人间,凡是上帝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们这儿也一切都是美好的吗?”
姥姥又画了十字:“感谢圣母,一切都好!”
这就让我纳闷了,这儿也好?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坏了。
她擦净圣像上的灰尘,双手捧起来,望着上面富丽堂皇的珍珠和宝石,感激地说:
“啊,多么可爱!”
她画着十字,亲吻圣像。
“万能的圣母啊,你是我生命中永远的欢乐!辽尼卡,好孩子,你看看,这画得有多妙,花纹儿细小而清楚。这是‘十二祭日’,中间是至善至美的菲奥多罗芙斯卡娅圣母。这儿写着:‘圣母,看见我进棺材,不要落泪。’”
姥姥常常这样絮絮叨叨地摆弄圣像,就好像受了谁的气的表姐卡杰琳娜摆弄洋娃娃似的。姥姥还常看见鬼,少的时候见着一个,多的时候则看见一大群:
“一个大斋期的深夜,我从鲁道里夫家门前过。那是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一切都亮堂堂的。我突然发现,房顶儿的烟囱旁边,坐着一个黑鬼!他头上长着角,正闻着烟囱上的味儿呢,还打着响鼻儿!那家伙个子很大,毛乎乎的,尾巴在房顶上扫来扫去。哗哗作响!我赶紧画十字儿:‘基督复活,小鬼遭殃。’那鬼尖叫一声,从房顶儿上一下子栽了下去!那天鲁道里夫在家里煮肉,那个鬼去闻味儿!”
我想象着鬼从房顶上栽下来的样子,笑了。姥姥也笑了:
“鬼就像孩子,很淘气。有一回我在浴室里洗衣服,一直洗到深更半夜,炉子门突然开了,它们从炉子里跑了出来!这些小家伙们,一个比一个小,有红有绿,有黑有白!我快步向门口跑,可是它们挡住了路,占满了浴室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到处乱钻,对我拉拉扯扯,我都没法抬起手来画十字儿了!这些小东西毛茸茸的,又软和又温暖,像小猫似的,角刚冒出牙儿,尾巴像猪尾巴……我晕了过去!醒来一看,蜡烛烧尽了,澡盆里的水也凉了,洗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真是活见鬼了!”
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红红绿绿,满身是毛的小家伙们从炉口跑出来,满地都是,挤得屋子里热烘烘的。它们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吹蜡烛,样子很可笑,又可怕。姥姥沉吟了一会儿,又来了神儿:“有一回,我看见了被诅咒的人。那也是在夜里,刮着风下着大雪,我在拇可夫山谷里走着。你还记得吗?我给你讲过,米哈伊和雅可夫在那儿的冰窟窿里想淹你的父亲?我就是走到那儿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尖叫声!我猛一抬头,见三匹黑马拉着雪撬向我飞奔而来!一个大个子鬼赶着车,它头戴红帽子,坐在车上像个木桩子巅挺挺的。这个三套马的雪橇,冲了过来,立刻就消失于风雪之中了,车上的鬼们打着口哨,挥舞着帽子!后面还有七辆这样的雪橇,依次而来,又都马上消失了。马都是黑色的。你知道吗?马都是被父母咒过的人,鬼驱赶着它们取乐,到了晚上就让它们拉着去参加宴会!那次看见的,可能就是鬼在娶媳妇儿……”
姥姥的话十分确凿,你不能不信。
〔选段赏析〕
一次,托尔斯泰听了高尔基童年的故事,曾说:“真奇怪,您本来可能成为一个恶毒的人物,可是您仍然这样善良,您是一个坚强的人,这很好!”高尔基的善良和坚强,是由于外祖母在他幼年时期已经在他心目中播下了种子。
外祖母是一个极富同情心的人,她靠向上帝忏悔解脱自己,她把一切都交给主,并笃停主能帮她实现心愿。她对主的爱戴超乎一切,她不仅求主宽恕自己开导自己,还替她可恶的老头子、可怜的格里戈里、苦命的女儿瓦尔瓦拉、两个逆子以及所有正教徒祈祷,请求主原谅他们。她对上帝是那样亲近,那样崇拜。虽然生活中始终有不幸和困苦向她袭来,她永远以坚强、快乐的姿态迎接他们,就连小鬼在她眼中都显得“非常顽皮,完全像小孩子”。她对生活是那么热爱。她每晚的祈祷如润物的细雨,连绵地洒向阿廖沙的心田,像巨大的、热烈的、安详的手掌不停地从阿廖沙身心拂过。阿廖沙对外祖母的热爱甚至超出了外祖母对上帝的热爱,因为她不断教诲他把苦难咽下,把灵魂交给至高无上的主,从而让主引领到光明的地方。
这段文字是整个《童年》里最为凄美隽永、富有浓郁甜美的宗教气息的一部分,其写作技巧主要表现在刻画人物方面:
首先是人微传声的行为描写,并通过行为揭示人物心理。外祖母的祈祷与讲故事显然是两种姿态,两种口吻:祷告时她跪着仰望圣像,划十字,磕头,庄严地倾诉,然后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完全像面对一个活着的上帝;讲上帝的故事时则端坐着,闭着眼,蒙好头巾,用低沉而奇长的字音长久地讲个没完,这时的上帝是遥远而神秘的,是令人敬畏的。
其次,采用了绝妙的映衬手法。这段文字里一老一少、一动一静相互映衬,通过静息的阿廖沙关照外祖母,真实地细致地记录她的一举一动;而外祖母也注意着阿廖沙的“动静”,一隐一现,相得益彰。
最后,片断采用了个性化的语言:阿廖沙在这段文字里是一个忠实的听众和提问者,外祖母的语言风格在这里得以充分展现。她与外孙悄悄地说话、逗乐时言语不多,关爱之情溢于言表,在这里她是一个慈祥开朗智慧的老人;向上帝祈祷时她的话又是那么家常亲密而赤诚,在这里她是上帝驯顺而坚定的孩子;她给阿廖沙讲上帝的故事时语调安详而深沉,语言亮丽而纯洁,充满了神秘和崇高的感情,在这里她是上帝的仆人,一个忠诚的布道者;而在讲鬼的故事时声调是那么活泼,话语坚定而不容置疑,她的神情又是那么宽仁大度,俨然是一个故事家。这样,一个立体可感的外祖母就栩栩如生了。
高尔基是那么珍爱外祖母这一形象,在她身倾注的特殊感情注定他在世界文学长廊里树立了一尊闪光的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