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嘛头说完就挂机了，好像真有什么事情纠缠着他。蒙克图抄写下喇嘛头的手机号码，就匆匆离开了湖滨宾馆。等到了十二点，蒙克图就在乌云书屋附近的一个电话亭里拨通了喇嘛头的电话。喇嘛头说：“看看你的周围，没什么人吧？”
“没什么人。”蒙克图说，“这大中午的，人都忙着回家哩。”
“没人就好。”喇嘛头说，“我本打算办完事儿就回去给你钱的，没想到遇上点儿麻烦，暂时回不去啦。你是不是当紧用钱？”
“当紧，王经理。”蒙克图说，“这你是知道的。”
“那就这样吧，晚上九点到我的朋友那儿去取。”喇嘛头说，“我的朋友这阵儿还在外头，天一黑就回来啦。”
“我到哪找他？”蒙克图问。
“就到湖边儿的芦苇丛吧，”喇嘛头说，“他晚上就在那儿放板。不过你千万不敢冒冒失失走近他们的帐篷，那会把他们吓坏的，还当是派出所的人去啦。他们耍的是大赌，所以才不敢在城里头设场子。”
“那我咋找他哩？”蒙克图问。
“我给你们定个暗号吧。”喇嘛头说，“你去了打三声口哨就行啦，他会接应你的。哦，对啦，你会不会打口哨？”
蒙克图说会，放过羊的人，基本上都会。蒙克图还想说点什么，可喇嘛头已经挂断了电话。
自从没了自己的房子以后，蒙克图一直住在德尔吉老人家里。就在蒙克图还钱的那天晚上，德尔吉老人的宠物狗忽然间死了。当时德尔吉老人刚躺在床上，宠物狗很亲昵地舔着他的脚背，有时也舔舔脚心，德尔吉老人感觉痒痒的，舒服极了。就这样舔着舔着，宠物狗冷不丁打了两个嗝，一口气没上来就死了。它是头枕着德尔吉老人的脚踝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这就无形中给老人后来的记忆中增添了几许悲情的内涵。宠物狗一死，老两口就好像失去了生命的依托，整日里愁眉锁眼。于是，蒙克图的到来倒叫他们喜出望外，就好像上天又赐给他们一只更好的宠物狗似的。另一方面，有蒙克图守在身边，老两口就不再担心那两万元钱了，就仿佛那两万元钱也守在他俩身边似的。真是苍天有眼啊，德尔吉老人总是感恩似的这么说。对蒙克图来说，这自然也是一件好事，他至少算是又有了一个家，而且跟他原先的家相比，这个家不知要温馨多少倍。尽管德尔吉夫妇的咳嗽有时让他很无奈，但那毕竟是一个家呀，一个家里面有点响动总比没有的好。家里面没有一点响动，不就成了坟院了吗。德尔吉老人没有多余的床，蒙克图原先的那张旧床就正好派上了用场。事实上，蒙克图腾房子时只搬走一张床，床一搬走，房子就彻底空了。
离开电话亭时，蒙克图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他不想回家吃午饭了，他觉得应该到乌云索娃家里去走走。他巳经好久没见到乌云索娃了。这些日子，很多事情他都瞒着乌云索娃，可今天这事，他觉得有必要向她透漏一点，好让她也高兴高兴。一直以来，他总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的，只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乌云索娃家的院墙上蹲着一只喜鹊，好像是提早给她报喜的。乌云索娃也，是刚从书屋回到家里，正准备做午饭呢。她先是听见了喜鹊的叫声，紧跟着就听见蒙克图敲门了。乌云索娃看见蒙克图一脸的喜气，就估摸着讨账的事一定是有了重大进展，但她没有主动去问。乌云索娃一向就是一个能沉得住气的女人。乌云索娃忙着要去做饭，蒙克图说不忙不忙，先说说话吧，于是两人就在布沙发上坐了下来。
“今天晚上钱就能到手啦，钱一到手我就先把你的钱还了。”蒙克图说。
“你还是先尽着人家的还吧。”乌云索娃说，“我那点儿钱你就不要老放在心上啦。”
“钱一到手，要紧的账也就还得差不多啦。”蒙克图说，“等账一还完，我就能踏踏实实干啦。干上一两年，攒点儿钱，咱俩的事儿也该办啦。”
“咱俩不可能在一起的。”乌云索娃警觉地说。
“你说什么？”蒙克图惊愕地问。
“咱俩不可能在一起的。”乌云索娃说。
蒙克图用呆滞的眼神看着乌云索娃，忽然间觉得她很陌生，陌生得恍如隔世之人看得久了，蒙克图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好像他从来就没有认真地看过她，以至于在他的潜意识里，她一直驻足在那个天真烂漫的时空里。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在湖边儿上玩耍的时候，老尼姑对咱俩说过的话。”乌云索娃说。
“说过什么，我咋不记得啦。”蒙克图说。
“说咱俩有缘无分呗，”乌云索娃说，“你不记得我可记得。”
“咳，连老尼姑的话你也信。”蒙克图说。蒙克图嘴上这么说着，可心里却有些浮想联翩。难道真像老尼姑说的那样，乌云索娃是一个湖水仙子吗？难道他跟乌云索娃的姻缘只能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实现吗？
蒙克图实在不敢再往深处想了。
“命这个东西是不能不信的。”乌云索娃说，“好啦，今天不说这些啦。我去做饭。”
饭罢，乌云索娃去了书屋，蒙克图便倒在她的床上睡着了。他睡了近一年来最踏实的一觉，睁开眼时，乌云索娃已为他准备好了晚饭。蒙克图是晚上八点半动身的。他在乌云书屋里拎了个皮包，便直奔芦苇荡的方向而去。他在芦革最茂密的地方停下脚步，这正是许多年前他亲眼看见白天鹅亲吻雏鹅的那块宝地。巴盐淖尔湖平躺在他的脚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静谧与安详。白色的银河辉映着湖面，犹如一条漫漫的天路，伸向朦胧而又神秘的远方。蒙克图的灵魂倏地脱离了自己的躯壳，沿着这条天路向无远弗届的玄空里遁去。他仿佛已经听到了来自天国的呼唤：
抬起你的头来，
再坚定你自己。
因为既已从人间来到天堂，
一定已在我们的光芒之中锻炼成熟。
良久以后，蒙克图才走出美妙的幻觉，恍恍惚惚地回到现实中来。原来是他触景生情，想起了《神曲·天堂》里但丁的诗句。在这个美好而神秘的瞬间，他的思想似乎爬上了一个觉悟的高度。蒙克图将两只手圈成喇叭形状，搭在嘴上吹响了第一声口哨。四下里，除了稀疏而无力的蛙鸣和芦叶在微风中窃窃私语的声音之外，就只有那悠远的古筝乐曲在他的耳畔回响。蒙克图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自己所期待的动静，便又吹响了第二声口哨。哨声刚刚响过一半的样子，他就听见自己的后脑勺嘣地响了一声，眼前一黑，便一切都结束了。骤然间，真事俱已隐去，天地混沌一片。
蒙克图终于得到了永久的解脱。
可是，按湖影居士的说法，那还不是真正的解脱。他的元神还将进入那个神秘的生死轮回之所，经过拷问后说不定还得原路返回，依附另一个生命体而存在，但至少他的躯体是得到了永久的解脱。蒙克图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生命的消逝原来如此简单，简单得就像他抬脚踩死一只无辜的蛤蟆一样。
法国作家司汤达曾在他的小说里写道，一颗快要落地的头颅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富有诗意。他的神来之笔无疑是要传达一个鲜为人知的信息，一个即将被处决的人会回忆起许多美好的时光，脑海里甚至会闪现出瞬息的神往与陶醉。蒙克图虽然没得到这样的机会，但可以想见，他的头颅在落地前的那一刻，也还是充满诗意的。
悠悠岁月世事纷，湖边过客也匆匆，芸芸富贵能几何，一样悲欢浊堪清，花开花落皆是缘，天路漫漫向空灵，壮志未遂身先死，留于他世做笑柄。
蒙克图的尸体是在次日的傍晚才被发现的。当时，一只灰色的捞鱼鹳在巴盐淖尔湖里捕捞晚餐，不小心撕掉了蒙克图裤腿上的一块布料。它飞到空中才发现自己嘴里衔着的原来不是食物，一松口，这块布料正好落在湖影居士的肩膀上。正在巡湖的湖影居士立即跑到湖滨宾馆，借用那里的电话报了案。警方很快组织力量在湖影居士指定的水域展开搜索，十几分钟后就将蒙克图的尸体打捞上岸。一位老民警久久注视着绑在尸体上的一块大石头，不无感慨地说，要不是捞鱼鹳帮忙，这桩命案恐怕永远也不会浮出水面的。
捞鱼鹳立了大功以后，早已飞得不见踪影了。就在人们用无比崇敬的目光在天空中搜索这只神鸟的时候，灌木园里的天籁之音便也在晚风中飘拂过来。夕阳的余晖将整个湖面都涂抹成紫红的颜色，使清澈的湖水看上去如同一潭天然的血浆。好一派血色残阳。也就在这个时候，乌云索娃正独自坐在电视机前，边吃饭边浏览着屏幕上的地方新闻。来自警方的一则招领死尸的广告，使她将吃在嘴里的一筷子方便面复又吐回到碗里。她是一口气跑到旗医院的。她仔细确认了死者的身份后，哇地哭了一声，很快就沉默了，在深度的昏迷中沉默着。那一声哭得凄厉，哭得短促，哭得变态，哭得石破天惊。这当儿，在场的人也都沉默着。
就在蒙克图的尸体被发现后的第三天，巴盐淖尔湖上又漂起来一具年轻女尸。女尸被送往太平间时，双目睁得圆鼓鼓的，仿佛久久凝视着烟波浩渺的穹隆，眸子里依旧饱含着幽幽的湖光，美丽的睫毛像芦苇一样挺立着，只是没有了荡漾的清波。死者被警方确认为自杀。自杀者的名字叫乌云索娃。
11年以后，当巴盐淖尔湖变成旅游者的乐园时，从新世纪依稀的曙光中走来两位神态凝重的老人。这两位年逾花甲的草原的守望者，其实就是蒙克图的母亲和吉琴索娃。此时的雷改革已经当上了主管文化旅游业的副旗长。这一天他正好来湖上视察，就与这两位老前辈不期而遇了。雷副旗长主动为她们买了门票，并陪她们登上一叶羊皮筏子，一起在湖面上游览观光。羊皮筏子在湖面上掀起一片片清澈的涟漪，同两位老人脸上清晰的皱纹相映成趣。她们回望身后的水域时，发现那些涟漪又在一片片地消逝。巴盐淖尔湖永远是年轻的，它以自然的力量不断地溶解着人类强加于它的喧嚣与躁动。而岁月雕刻的那些皱纹却像一条条干瘪的虫子，顽强地爬在两位老人的眼角眉梢间，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她们活着的时候消逝。人啊，在大自然面前你总显得那么渺小，永远都是一片过眼烟云。须臾间，飘悠在碧波之上的一朵白云勾起了吉琴索娃的幻觉。她觉得这古老的湖泊就是一片天空，而且比她想象的更加古老，更加苍茫，比头顶上那片真实的天空更覆盖人生。羊皮筏子驶过一片茂密的芦苇丛时，有一对蝴蝶正在追逐嬉戏。在碧绿的背景下，在明媚的阳光里，一白一黄的颜色是那样醒目，忽而像随风飘落的花瓣，忽而像仙境里扶摇直上的精灵。那一刻，两张饱经沧桑的脸上同时露出一丝慰藉，凝固的皱纹也舒缓了许多，也许，她们心灵深处的创伤正在得到自然力有效的医治。两位母亲的思绪倏地回到许多年前的一个傍晚，那时的巴盐淖尔湖像天堂一样宁静。当她们赶着羊群从暮色里归来的时候，在大自然温馨的怀抱里，在铺满绚丽霞光的湖岸上，两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正像蝴蝶一样追逐嬉戏，无忧无虑地挥霍着如童话般美好的时光。那时候，这两位母亲还很年轻，她们憧憬着孩子的未来，犹如憧憬着隐匿在晚霞背后的璀灿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