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幽魂默默地哀哭着。
从那环形的山谷走来，
看他们的脚步。
就像是在这人世唱着祈祷文的合唱队，
当我更向下细看时。
就看到他们每一个都是奇怪地歪扭着，
从下颚到胸膛的顶端。
因为脸孔是向着背腰转过去，
而且他们不得不退着走。
因为他们是不许往前看的他们的形貌歪扭得这样厉害，
或许是中风的缘故吧！
但是我既没有看见过也不相信会这样。
在神游地狱的状态中，蒙克图不觉回到了布拉克的市郊。他的心情很快又沉重起来。除了沉重和绝望，这座年轻的城市还能带给他什么呢？似乎就没给他带来过别的东西。蓦地，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歌唱。
蒙克图四处张望，一个农人便骑着牛从容不迫地走进了他的视野。蒙克图一眼就认出了那头黄牛，它曾在仁和乡的一片原野上驮过他一程。他将自行车立到路旁，边喊边迎了上去：“大叔，大叔，还认得我吗？”
“哦，认得，认得。”农人慢腾腾地从牛背上下来说，“就连我的牛也认得你。你的腿好啦吧？”
“好啦，早就好啦。”蒙克图说，“这么远的路，你骑上牛来这儿干什么？”“旗里头来了几个艺人，说是要听原声态民歌，乡里头就把我给派来啦。”农人说，“来了一看，唱的人还不少哩，各乡的都有。”
“你唱的段子他们肯定爱听。”蒙克图说，“谁都爱听。没有不爱听的。”“唱得还算凑合。”农人说，“他们说，过一向还叫我到区上唱，说区上要是还能唱好，就叫我走北京唱哩。”
“恭喜你，大叔。”蒙克图说，“好好儿唱，你一定能走北京的。在北京能唱好，你就成了全国的名人啦。”
“名人我倒不想当“农人说，“能走一趟北京，我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对的对的，”蒙克图说，“北京就是繁华得很，要什么有什么。”
“繁华不繁华我倒不管，”农人说，“我就想见见毛主席的遗容。”
“哦，对啦，”蒙克图说，“你们这代人跟毛主席的感情最深。”
“是的是的，”农人不无感慨地说，“我就是在毛主席的红旗下头长大的，感情咋能不深哩。”
农人顿了顿又说：“不过，这都是大白天说梦话哩。选到区上的个个儿都是能人，就我这两把刷子，要跟人家比高低，怕是鸡巴上挂镰刀一耍悬哩。”“大叔千万不能泄气。”蒙克图说，“只要有信心，我看准成。”
这时候，黄牛似乎等得有些着急，低下头拿弯曲成椭圆形的牛角轻轻地摩擦农人的小腹，好像要将他拱到自己的背上。
“过一向走区上，你是不是还要骑你的牛？”蒙克图打趣地问。
“骑上牛几辈年才能走到。”农人说，“人家说坐汽车也走不到，非得坐火车。不怕你笑话，活了这大半辈子，我还不知道火车是个什么模样哩。”
“坐火车比骑牛还稳当“蒙克图说，“端上一缸子水都漾不了。哦，对啦，今天在旗里头，你是不是就唱的刚才那个段子？”
“不是不是。”农人说，“这么不正经的段子咋敢往台子上搬，背地里自个儿吼两嗓子还差不多哩。”
大概是受了农人的感染，蒙克图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他觉得，农人的确是在过一种神仙过的日子。然而，他并没有去深思那种日子的真正内涵。两人分手后，无限的惆怅和失落感很快又占据了蒙克图的心灵。
蒙克图一回到布拉克市，便径直去了法院，这也是他能走的最后一步棋了。在这之前，他也曾多次想过用法律武器讨回公道，可终而没有横下心去，因为他知道，法律这种武器分量很重，决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杠得起的，万一扛不起来，反而会弄得伤筋痛骨。可事已至此，扛不起来也得去试试，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了。他陈诉完自己的冤情后，一位好心的法官劝他说：“你还是不起诉的好。像你这种情况，我们也不忍心叫你白花诉讼费。你想想看，就算你打赢这场官司又能咋的，钱还是拿不到手的。欠你钱的那些单位都背着几百万的债，你叫他们上哪儿找钱还你。”
“既然没钱，他们当时为什么要叫我做活儿，”蒙克图问，“这不是违法的吗？”
“不违法，绝对不违法。”法官说，“现在提倡超前消费，你懂不懂，要是人人都等着有了钱再办事儿，经济也就没法儿搞活啦。”
“难道说，为了搞活经济，道德就彻底不要啦？”蒙克图问。
“道德嘛，原则上讲，还是要的。”法官说，“不过不同的时期应该有不同的道德规范。比如过去的道德规范是，有一块钱就办一块钱的事儿，甚至于连一块钱的事儿也不准你办，你只能从中花掉三毛，或者五毛，花得多了就是浪费，浪费就是极大的犯罪。可现在的观念是有一块钱就可以办一百块钱的事儿，甚至于没钱也得办事儿。不信你去看看街上那些形象工程，我是说正在施工的工程，少说也有几十处吧，可有几处是凑够了钱才破土动工的？没有，基本上没有。这也是大势所趋，谁也改变不了的，法律也是无能为力。”
最后一线希望的幻灭反倒让蒙克图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他这才意识到，希望原来也是一种负担，一种难以言说的苦痛。他万念俱灰地走出法院时，视野里只剩下一条黑漫漫的绝路。
任何一个挣扎在厄运中的生命来说，五年的时间都是极其漫长的。
然而蒙克图在叙述这段经历时，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过去的时间总是可以大比例地浓缩的，这便是时光易逝的秘诀所在。十岁孩童和百岁老人在回首各自的生命历程时，感觉几乎是同样的短暂。听罢那些令人荡气回肠的故事，丫丫眼前霍然一亮，觉得自己也能当一回救世主了。丫丫兴奋地说：“有一个人，也许能帮上你的忙。你认不认识王八公司的王经理？”
蒙克图在黑暗中摇摇头，说不认识。
“就那位把头剃成喇嘛模样的王经理。”丫丫说，“背地里人都叫他喇嘛头，蒙克图说喇嘛头倒是听说过，可是没见过面。
于是丫丫就讲起了喇嘛头的身世。跟大多数在这里坐台的小姐们一样，丫丫当初接待的第一位客人自然是王八公司的王经理。这是一次免费服务。这次服务换来的，其实是一把王八公司的保护伞。凡是请王经理破了身的小姐，就能终身享受王八公司的呵护，她们的权益就不再会受到无谓的侵犯。王八公司的真名叫八方公司。只因王经理姓王，在家里排行第八，他的公司才得了这样一个不大光彩的绰号。王八公司的主要职能是对付那些享受了女色而不付钱的小无赖，当地人将这一类行为称做撇干饭。王经理凭着一颗锃光瓦亮的喇嘛头和瞳孔里两道天然的凶光横行一方，足以让那些撇干饭的家伙不寒而栗。去年有个小混混常跑到湖滨宾馆骗吃骗色。那家伙脑袋肥大，长得像猪八戒似的，后脑勺还扎着一根猪尾巴，骗了色没钱给，就打白条子。宾馆的姐妹当中有的竟让他骗过五六回，每一回来了都说，等完了事新老账一起清，可完了事，还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姐妹们无奈，就去请来了喇嘛头。那一回，姐妹们事先设下了圈套，等那个扎着猪尾巴的家伙办完了事正要撇干饭时，喇嘛头便破门而入。就在大约一个钟头前丫丫跟蒙克图做爱未遂的那间屋子里，喇嘛头只一拳，猪尾巴的眉弓处就翻开一道嘴唇似的口子。第二天，头上缠着绷带的猪尾巴就又来到了宾馆，不但清了全部的账，还给姐妹们鞠了一躬，叫了一声姐。
丫丫的这番话引起了蒙克图的浓厚兴趣。他的眼前仿佛重现了大约两个钟头以前老尼姑在梦境里显圣的情景。在他脑子里早已根深蒂固的唯物主义思想，此时也受到极大的挑战。难道老尼姑真有这么神吗？难道这位乳臭未干的丫丫真会成为他的救星吗？
对喇嘛头的来历，蒙克图也是早有耳闻的。喇嘛头曾经在旗中学当过教师，是三年前因为先后殴打了校长和教育局长而丢掉公职的。旗中学的校长也姓王，原本是个不怎么称职的教师，因为教学不得力，常常被学生赶下讲台。好在他手头捏着两张王牌，一张是他的大度，另一张便是他的女人的妩媚。他的女人因为抚媚，后面总是跟着一屁股的男人。那些男人为了一时之欢不免要发生一些摩擦，有时弄得剑拔弩张。这时候，王老师便以一个中立者的身份出面调解，自然能收到很好的效果。有一次他去外地学习，搭了辆便车深夜回到家时便撞上一档子倒霉透顶的事情。两个嫖客正在他女人的床头打架，而且打得不可开交。王老师当时没有动怒，只是心平气和地说：“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你们也能打起来。值得吗。算啦算啦，都消消气，大家做个朋友多好。”两位嫖客由于自惭形秽，立马就偃旗息鼓了，并主动承诺以后不再做对不起王老师的事了。王老师说口说无凭，便取了纸笔叫他俩立个字据。王老师的女人正钻在被子里假装酣睡。两位嫖客便在她一起一伏的肚子上面签了协议，从此相安无事。
王老师的大度总能在紧要关头让干戈化为玉帛。王老师一看教书不成，就只好另辟蹊径，动起了当官的心思。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女人的社会关系就正好派上了用场。王老师没费吹灰之力，就爬上了校长的宝座。当上了校长的他，同时也就成了社会关系学的专家。惯性的作用，使他几乎将全部的心思都倾注在研究教职员工的身世上，只要发现点蛛丝马迹就立刻提升。有一位教师是旗委副书记的小姨子的侄女，被他发现后就提升为教务处副主任。教育局长的岳父的表弟被提升为总务处副主任。就连教育局某干事的情夫也被提升为政教处副主任。这样一来，他上任不到半年学校里就官满为患，教学质量跌入低谷，而他本人却捞到了不少的荣誉和实惠。他先是被评为全旗唯一的特级教师，随后又两次被评为十佳校长，三次被评为劳动模范。在关系学上尝到了甜头的王校长自然在这样一条道上越走越远。学校的每个处原先只设一个副主任，现在设成了四个，可他每天都能新发现一两个跟上级部门有瓜葛的教师，于是学校里只好增设了教研室，妇联，环保处，心理咨询处等十多个管理机构。最后，全校一百四十七名教职员工中就有一百四十六名领导干部，只剩下喇嘛头一个普通教师。喇嘛头那时还留着普通的发型，看上去倒也仪表堂堂。他的致命弱点就是受不得气，校长的做法使他暴跳如雷。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喇嘛头就去找校长理论，要求给自己也封个官。可校长说不行，一个学校没有普通教师怎么能行，这不是想创吉尼斯纪录嘛。喇嘛头在一气之下就说了一句过头的话，说像你这样的校长，我一晚上能做他五六个。就这样，两人在争执中发生了冲突。结果喇嘛头出手将校长打成重伤。喇嘛头除了赔偿一万元的医疗费外，还背了个严重警告处分。
不久以后，布拉克旗的教育界掀起了一股改革的浪潮。针对中小学教师严重超编的情况，旗政府果断出台了全员聘用上岗的土政策。聘用的原则是优存劣汰，因专业考试不合格而离岗的教师暂且发放基本工资，令其自谋职业，或等待下次聘用。旗政府的初衷也许是好的，因为这样一来，不但可以节约一笔财政支出，还可以优化教师队伍。然而，在一片生长着魔鬼植物的田园里，即便有一泓清泉汩汩流过，也会变成一摊污泥浊水。这些年老师们最怕新政策的出台，越是包装精美的新政策越让他们不寒而栗。前不久上海市的一项抽样调查显示，约百分之七十的中小学教师都患有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而在布拉克旗这样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情况自然会糟糕得多。多如牛毛的不正当竞争早已搞得他们心力交瘁。教师的职能已不再是教书育人，而是竭尽全力去做一些荒唐透顶的事情，就像一群惊慌失措的绵羊被饿狼驱赶着，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不停地疯跑。上面的人就像是偏偏跟他们过不去，越是害怕新政策，新政策就越是像雨后的春笋，动不动就破土而出。临近考试时，教师们听说教育局长的小姨子那里有标准答案，便纷纷前去购买。喇嘛头也去买了一份。考试的结果本应该是全拿满分，可情况偏偏不是这样，一百分的试卷喇嘛头只得了三十六分。怎么会这样呢？考试时他将标准答案跟试题一一核对过，全都是相吻合的呀。他去教育局要求查看试卷，结果却遭到拒绝。教育局长说，高考都不允许查卷，我们这么严肃的考试，怎么可以随便查呢。大家都来查卷，不就乱套了嘛。跟喇嘛头一起离岗的二百多名教师都感到愤愤不平，很快就组成一个庞大的上访团到上级政府部门告状。尽管旗政府动用警力封锁了各个道口，不让这些人外出，可情况最终还是被反映到了区上。区政府批评布拉克旗的教育改革走过了头，责令立即予以纠正。区教育厅的一位领导明确指出，只要是以前被学校和学生认可的教师，就都是合格教师，他们即便是因超编而离岗，也应该拿全部工资。这当儿，由于部分优秀教师的外流，布拉克旗又出现了教师短缺的情况，于是旗政府决定对那批离岗教师再进行一次考试，然后择优录用。喇嘛头心想，既然上岗不上岗都拿全部工资，不上岗当然更合算些，于是便在考场上交了白卷。可考试结果却再一次使他感到意外，他竟然得了个满分。他又来到教育局要求查卷，结果还是被拒绝了。喇嘛头觉得自己虽不是七尺男儿，但至少也是五尺有余，怎么能一次次地让人当猴耍呢。他一气之下又动了粗，一拳将教育局长的鼻子打出了血。这一次的冲动使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的公职不久就被开除了。
喇嘛头没了吃饭碗，就只好拉起一竿子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做一些阴暗角落里的生意。起初的时候，这伙人主要出没在小姐们出没的场所。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喇嘛头的生意越做越火，越做越强，王八公司也渐渐由地下转入公开了，而且公司的职能也在与日俱增。被人撇了干饭的饭店商店赌馆等也常来找喇嘛头帮忙。甚至连一些公司与公司之间的三角债也得请喇嘛头出面清理。于是，喇嘛头也就成了撇干饭者的克星。凡是仗着喇嘛头的神威出了恶气或者过了难关的人，无不对他顶礼膜拜，说这样的克星无疑在维系着社会生态链的平衡。如果没有这样的克星，无赖的数量总有一天会超过正常人的数量。这样一来，不撇干饭的人就不正常了，就会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而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总有一天会发生的，而是现在就已经露出了端倪。比如在餐厅里，一吃完大餐就埋单的人，有时就会引来一些惊异的，甚至是鄙夷的目光，收款的服务员也会被惊得手忙脚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