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下起来了。蒙克图跟着丫丫冒雨穿过几个没有灯光的僻静的胡同,进到了丫丫租住的房间里。那是一间很矮小很简陋的房屋,屋里只有一张双人床和一些简单的炊具,在用砖块垒起的台子上面摆放着一些洗漱化妆用品。床上的被褥虽然很旧,但却很洁净。看得出丫丫还是个勤快的女孩。她一进门就拿起一个手指头粗的小瓶儿,在顶部轻轻一按,扑喇一声,幽魂似的清香便在小屋里弥漫。蒙克图疲惫地躺在床上,丫丫就用一块抹布擦去两人鞋子上的泥土,然后上了鞋油。在她聚精会神地上鞋油时,蒙克图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干你们这一行,收入一定很不错吧。”
“咳,咋说呢。”丫丫不无感触地说,“眼下物价天天都在上涨,羊肉都快涨到十块钱一斤啦,可我们的服务费就是不涨,连一分也没涨过。不过,干这一行凭的是姿色。像我这样长相一般的,也就挣点血汗钱。姿色好的,就比如说乌云索娃大姐,就不一样啦……”
“乌云索娃?”蒙克图倏地从床上端坐起来,打断丫丫的话劈头就问,“你说的是哪个乌云索娃?”
“就开乌云书屋的那个乌云索娃呗。”丫丫说,“怎么,你认识她?”
“也……不怎么认识。”蒙克图支吾地说,“只是见过面……哦,我在她那儿买过书。”
蒙克图强作镇定地复又躺下,心底却掀起一阵不可名状的狂澜。他不敢再问下去了,也不敢再想下去了,只是强作镇定地躺着。已经是穷途末路的蒙克图,还是不忍心让他的最后一尊偶像彻底幻灭,因为没有偶像的心灵将会像荒漠一样沉寂。丫丫从蒙克图的神态上似乎也看出了一些蹊跷,乌云索娃的事便就此打住了。
忙乎了好一阵,丫丫才拉灭电灯,摸黑上了床。窗外雨还在下,屋檐下嘀塔嘀嗒的声音反倒给小屋增添了无限的宁静和温馨。蒙克图感觉好像置身于一座无人的荒岛,四周都是咆哮的大海和滔天的巨浪。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中忽然有天使降临,天使张开温柔的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用诺亚方舟将他带进一个宁静的港湾。多年来埋藏在他心底的巨大的悲情,那一刻,在一种祥和的氛围中,一点一滴地开始融化。蒙克图想,人生中竟也有如此美好的时刻,自己为什么要急匆匆地离开这个世界呢。可转念一想,觉得不离开又有什么办法。这个世界虽说很大,却没有他蒙克图的立足之地。
就在蒙克图的神思人幻入化的当儿,丫丫好像在他的脊背上发现了新大陆。她轻轻舍着一个米粒儿大小的东西问他:“这是什么?”
“可能是瘊子。”蒙克图说。
“大哥,你是个苦命人。”丫丫不无怜倘地说,“听老人们说,瘊子长在脊背上就等于你一直背着个猴,那该多累呀。你摸摸,我的瘊子是长在前面的。这就是说猴在背我。”
丫丫说着就将他的手拉到自己的乳沟里去,可蒙克图的家伙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蒙克图无奈地说:“今天晚上我是办不了事啦。”
“不要紧,大哥,放松点。”丫丫百般柔情地说,“过两天不喝酒的时候过来,咱们好好办事,再不提钱的事啦。”
“我怕是再也过不来啦。”蒙克图叹息着说,“今天晚上我就得去另一个地方啦。”
“你要去哪儿?”丫丫问。
“我也说不准。”蒙克图说,“反正是很远的的地方,是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到底要去哪儿嘛?”丫丫撒娇地问。
在丫丫的一再追问下,蒙克图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处境,并追述了最后一次去苏米格乡讨账时的一些可悲可叹的细节。
克图从布拉克市来到苏米格乡的那一天是个晴天,东南风三到四级,空气相对温度约百分之八十,草原无火险。这是他第八十八次找雷乡长讨账了。连傻瓜都知道,八十八是个吉利的数字,蒙克图的心里自然也抱有不小的希望。这也是他的最后一线希望,因为最近他拿着一摞欠条又将其他欠账的单位挨个儿跑了一遍,结果全都扑了空。如果能将苏米格乡政府欠他的一万三千元钱拿到手,他或许就能走出眼前的绝境。如果能走出眼前的绝境,过些日子,他的命运或许还会出现什么转机。总之,蒙克图的脑海里还在幻想着一线生机,因为求生的本能是任何一种生物都无法抗拒的。
蒙克图径直走到乡长办公室的门口,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门,可里面没有回应。新上任的秘书告诉他改天再来,说雷乡长正在开一个重要会议,说不定需要很长时间。新秘书是一位持重的男性,言谈举止比他的前任老练了许多。蒙克图说既然来了,还是等吧,于是就走出来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等了一会儿,蒙克图隐约听见政府餐厅那边有嘈杂声。他想是不是雷乡长已经开完会要在那里吃饭,就站起身急匆匆走了过去,结果却被乡派出所的一位民警挡在了餐厅门口。蒙克图认识这位民警,就是五年前在这里为他斟酒的胡干事,可胡干事似乎已经不认识他了。胡干事说雷乡长正在招待区上来的领导,闲杂人员不准入内。蒙克图正要离开,无意中发现餐厅的窗户全部拉上了窗帘。他觉得蹊跷,这大白天的,又这么热,拉个窗帘干什么。他想从窗帘的缝隙处看个究竟,可一连爬了两个窗口都找不到一丝的缝隙。爬到第三个窗口时,他才从两块窗帘之间的一条细缝里看到了一部分场景。当他看见那些举杯把盏的人们中间还站着一只披红挂绿的黄狗时,更是觉得不可思议。这时候,门口的胡干事有点不大高兴,说去去去,吃饭你也没见过。蒙克图只好没趣地离开了。
事实上雷乡长在给他的爱犬过二十大寿。被宴请的客人当中,绝大多数都是周边各乡的知名人士,以及雷乡长的一些亲戚朋友,但绝对没有区上来的领导。搞这样的名堂,就是借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让区上的领导知道。况且区上的领导通常也不可能跑到这样一个小乡镇里来的。
雷乡长的爱犬名叫木里基,和人类中许多旱涝保收的公务员一样,它也享受着一千二百余元的工资待遇。木里基的具体职务是乡文化站站长。原先的站长是个老牌的高中毕业生,名字也叫木里基,三年前在一次车祸中不幸送了命。雷乡长一面将他的死亡情况压下来一直不予上报,一面叫他的狗填补了这个肥缺。他的狗本来叫黄虎儿,上任后就占用了原站长的名字。在经济发展的大背景下,文化站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单位。在这里工作虽说没什么油水可捞,却也能落得逍遥自在,他可以什么也不去做,他也可以有做不完的事情。原先的木里基是个碌碌无为的人,在乡文化站蹲了二十多年,连点芝麻绿豆的业绩也没做出来。新的木里基就不同了,它一上任,不但有了大学本科文凭,还出版了一本三十余万字的著作,名曰《木里基杂文选萃》。在这样的年代,办一张大学文凭自然是举手之劳,无论是人是狗,只要花点钱就是了。但让狗成为作家,雷乡长还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的。他责令乡镇中学的校长将近几年的学生作文统统收集起来,又托人在网上下载了一些垃圾文字,才算凑成了那本书。半年后木里基又出版了一本五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村子里的故事》,这本书实际上是由前任的乡秘书撰写的,就撰写《青春的旋律》的那位乡秘书。乡秘书记流水账似的将发生在十里八乡的琐碎事一一记录下来,又胡乱编了几条线索串了一下,雷乡长就用乡上的钱买了个书号出版了。在编写《村子里的故事》日乡秘书感到最棘手的事情就是要去改动故事原型里那些有悖于政通人和的内容。比如,有一位因酗酒过度而死的村长,在她的笔下,就变成了一位有口皆碑的英雄,一位为群众的利益积劳成疾,最后献出了生命的人民公仆1作者还在《后记》里作了更为荒唐的渲染,说自己在写那段故事时,曾好多次从睡梦中哭醒。居住在巴盐淖尔湖附近的那位老夫子读完这本书后,不无讥讽地说,作家哭鼻子算什么本事,要是能把读者写哭了,那才是真功夫哩。近些年,有这样一首讥讽当地官员的歌摇,在苏米格乡的百姓中间广为流传:
说乡长呀道,乡长驴粪蛋蛋面面光,上头喝来下头戳,村村都有丈母娘。
这首意味深长的歌谣在乡秘书笔下摇身一变,就成了让人肉麻的赞歌:
说乡长呀道。乡长乡长是咱好榜样。不为名来不为利。带领咱们奔小康。
雷乡长听说区上有个叫屠天的评论家掌握着区内作家的生杀大权,任何一个想成为作家的人都得由他亲手栽培。屠天属于男性,他扶植起来的作家队伍已足够编成三个娘子军连了。据说他也扶植男性作家,但必须得交钱才行。于是雷乡长托人给屠天送去五千元钱,请他给《村子里的故事》作了序。屠天将这部小说狠狠地鼓吹了一番,说这是二十世纪的一部奇书,它必将成为人类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布拉克的领导们似乎很喜欢听赞歌,这样一来,《村子里的故事》自然也就备受青睐了。仅旗政府就一次性拨付了三万元的赞助费。区文联还颁发了优秀文学作品奖。再加上各种媒体的大力炒作,这本小说很快就成了区内的顶极名著。
这些年,很少有人能耐下心来读完一本长篇小说。这是因为像电视和网络这样的流体食物日益变得丰富,包装也日益精美,使人们不再愿意埋下头去啃食像书本这样的固体食物了。同固体食物相比,流体食物更便于食用,不需要咀嚼,甚至不需要消化就可以排泄掉。人类与生俱有的惰性使他们基本上放弃了固体食物,从而也就放弃了摄取精神钙质的机会。于是,由缺钙而导致的灵魂畸病已成为当今社会的一大顽症。走进这样一片茫茫人海,就如同走进一片倒伏的麦田,尽管麦芒瑟瑟有声,但却失去了与大地和天空垂直的生物特征。昔日的滚滚麦浪早已随强劲的季风飘向辽远,成为永远让人向往的远古神话。绝大多数的读者只是好奇地翻开一本书,走马观花地读一读作者简介和内容提要,就原封不动地将书合上了。摆放在他们书架上的那些厚厚的名著,也只不过是一种装潢而已。当他们翻开《村子里的故事》,惊奇地发现这位原本不知名的作家已经发表了千余万字的作品,于是就为区内能有这样一位一鸣惊人的大腕人物而盲目地自豪起来。这些年虽说读书的人少了,可写书的人数却在成倍成倍地增长。尤其是高产作家,像吃了化肥的雨后春笋,在日见贫瘠的文学的田野上茁壮地成长着。有些刚学会写作文的初中生,在小报上刊登了一两篇稚嫩的新闻报道,就敢以一个作家的身份自居,声称自己发表了逾百万字的作品,甚至也敢用成功二字标榜自己。也有的人的确是写了很多,他们信手拈来,一夜间就能打造出上万字的垃圾。那么一年又能打造多少呢,那的确是一个惊人的数字。社会似乎也很需要这样的垃圾。在许多机关单位,特别是那些被列为城市卫生标兵的单位,铺天盖地的垃圾文字居然成了晋升职称的硬件。那里的空气中可能看不到一只苍蝇,可精神世界里的蛆虫却在可怕地繁衍着。于是人们不难想到,文明有时只是用来掩盖龌龊的一层外衣。随着伪作家群体的日益膨胀,那些用定力和良知写作的人却变得越来越少了,少得几乎不见了踪影。不过,这样的作家也许还是存在的。他们默默地游离在文学的圈子之外,面对荒漠或深山老林抒发着自己对这个扑朔迷离的世界的种种感悟,然后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长眠于黄土荒丘之中。他们的命运很可能跟清代的曹雪芹或美国十九世纪的亨利‘大卫梭罗一样,在作古几百年以后的某一天里,掩埋在荒丘深处的朽骨才童话般地放射出神奇的光芒。无数文人墨客便前赴后继地寄生在这神奇的光芒之下,充当着文学的守护神。
百万字的作家跟千万字的作家相比,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于是木里基就成了区内作家群里的顶尖高手。木里基还没出着儿,就将原先被誉为三剑客的三位高手打下了擂台,就像当年在长坂桥头横枪立马的张翼德一样,不战而屈人之兵也。从那以后,苏米格乡便获得了作家之乡的称号。这个称号给雷乡长带来了不可磨灭的政绩,为他日后的继续升迁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木里基在文学界声威大震的时候,替它撰稿的乡秘书却渐渐地走进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好像太阳一露头月亮就注定要失去光华似的。乡秘书笔耕了好多年,凄风苦雨,也只弄了个区作协会员的头衔,而木里基一个字没写,却一跃成为国际作协理事。乡秘书对此愤愤不平,但迫于雷乡长的压力,又不敢将实情说出去。情绪上的长期压抑致使她旧病复发,最终住进了精神病医院。在医生们束手无策的当儿,她的丈夫便又想起了老尼姑,可此时的老尼姑已经不在了人世。她的丈夫只好四处奔走,一连找了好几位据说也能呼风唤雨的巫师求取秘方。可这一回,巫师们的神通似乎一点也不灵验了。他们的手段不但未能奏效,反而使乡秘书的病情日益加重,最后酿成了不可逆转的精神分裂症。乡秘书便马不停蹄地游走在苏米格乡的每一个角落里,不管是遇见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都要重复这样两句话:“现在是我心态最好的时候。我的心态好得很哪。”她说话时嗓门提得很高,听起来有些声嘶力竭。有一次,她乘坐公交车来到布拉克市,在市区最繁华的街面上表演了一出闹剧。那场令人触目惊心的表演使她再次成为布拉克旗的顶极名人。她先是很夸张地扭动着臀部招摇过市,发现只有十多个人旁观时,便将外面的衣服脱掉,浑身只留了一件乳白色的胸罩和一件粉红色的三角裤头。让她失望的是,旁观的人数有减无增。乡秘书一着急,便将胸罩和裤头也脱掉了。多数的旁观者顷刻间作鸟兽散,留在原地没动的只有两个被毒品折磨得面黄肌痩的痞子。他们假装拿双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却暗暗地从指缝间放逐着颓丧的目光。乡秘书受不了这样的冷落,便用指甲去划自己的肚皮,嘴里喃喃地说,老娘还有一身衣服没脱呢。那天蒙克图正忙碌着在市区内的一些单位里讨账,路过那片繁华地段时,就看见了一丝不挂的乡秘书。当时她的肚皮正在流血,她还在一个劲地剥着自己的皮。蒙克图便在公用电话上报了警。乡秘书被警车送回家后,就被丈夫锁在了屋里。可小小的屋子怎么能容得下如此亢奋的情绪,不到半天工夫,屋内所有的家具便都粉身碎骨了。丈夫只好带她到裁缝铺,请一位有经验的老裁缝帮忙。老裁缝选用最耐实的布料,为她特制了一件造型古怪的衣服。衣服的三枚纽扣全都隐藏在后身的中间位置,而且上衣跟裤子连成一体。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脱不掉的。
穿了这身囚笼似的衣服,乡秘书再次像幽灵一样出没在苏米格乡的街头巷尾,嘴里复又操起人们最熟悉的那两句老话:“现在是我心态最好的时候。我的心态好得很哪。”起初她是见了人才这么说的。后来,她遇见电线杆或松树也这么说。再后来,她什么都没遇见也会这么说的。最后,乡秘书因患喉癌被切除了喉味,她再也不能发出什么声音了,可从口形上看得出,她还在不断地重复那两句老话。有一天夜里,她冲着炫目的车灯说那两句话时,被疾驰而来的小汽车碾掉了一条腿。一位不甘寂寞的女性,就这样,不可逆转地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