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也曾阅读过一些哲学书籍，他觉得老尼姑的这一观点同苏格拉底的思想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苏格拉底是古希腊的一位大哲学家。他从宇宙观的角度揭示了人类的渺小和无能为力，最后被人类的统治者判处了死刑。当后世中有了一些觉悟的思想家试图瞻仰他的背影时，他早已去了一个无从言说的地方。
尘世间沸沸扬扬的贪官污吏的问题，不久也进入了他们的话题。起初的时候，两人是有分歧的。音乐家认为，要是国家能来取措施狠狠杀掉一批贪官，一定会杀出一个清平盛世。而老尼姑却认为，杀人是违背天道的，如果将百姓比做一块肌肤，贪官就是寄生在肌肤上的虱子。虱子之所以能生出来，并能存活下去，当然应该归咎于肌肤的杭脏。因此，挤死虱子只是权宜之计，从长远来看，还是洗净肌肤的好。
为了说服老尼姑，音乐家还举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说八十年代初，有些不务正业的年轻人纠集起来横行街市，无恶不作，将好端端个社会揽得乌烟瘴气。那时候，连街头卖艺的他，也时不时地被打得鼻青脸肿，有一回还险些送了命。为保护大众的利益，国家就采取了严打措施，几乎是一夜间就打出了一个清平世界。那一派弊绝风清的盛世景象，现在想起来，还叫人流连忘返呢。
老尼姑却摇摇头说，要是不把百姓这块肌肤洗净，再清平的世界也不能留得久远。
“那么我想问你，官要贪，百姓又有什么办法？”音乐家说。
“有。”老尼姑说，“官贪与不贪，终究还是由百姓决定的。要是百姓见了清官都眉开眼笑，见了贪官都横眉竖眼，那世上还有贪官的容身之地吗。再说了，有哪个贪官生来就是贪官，还不是从百姓当中提拔的吗。百姓不内求，世态炎凉。民风浊，则无官不贪。”
音乐家沉思片刻，恍然大悟地说：“哦，我想通了。现在的百姓见了贪官，比见了清官还要殷勤，因为他们知道，得罪了清官倒无所谓，得罪了贪官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这么一来，清官也就不得不贪了。对对对，是百姓的素质问题。”
音乐家最后同意了老尼姑的观点，感觉如同拨云见日一般。老尼姑孜孜不倦的教诲，犹如在他流浪的躯壳里不断地注人新的灵魂。在音乐家看来，这位一生中绝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睛的女性，要比那些睁着眼睛在尘世间走动的人清醒得多。
在老尼姑晚年的时候，还是音乐家给佛教协会建议，在布拉克的灌木园里为她建造了普度庵。弥留之际，老尼姑阐释的最后一个问题仍然是那两个自然一展示的自然和不展示的自然。展示在每一种生物眼里的自然都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上有多少种生物，就有多少种展示的自然。无论是人类眼里的自然，还是虱子眼里的自然，都不是真实的自然。真实的自然是谁都看不见的，也就是不展示的自然。
剩下的一点时间，老尼姑做了一次简捷而又虔诚的忏悔：“无所不在的主，请你垂听我的心声。你的经典上说，永远不要向不苦修，不虔诚，不做奉爱服务的人解说这门机密的知识，也永远不要向嫉妒你的人解说这门机密的知识。可有一回，我背离了经典的训喻，向一位病人膏肓的女施主传达了你的智慧。我明明知道救不了她，可还是那么做了，结果让你的尊严受到亵渎。罪过，罪过，这是我的罪过。”
老尼姑圆寂时是个晴朗的中午，西天上呈现"出一组祥瑞的七彩光环。她是在庵外的一棵老槐树下诵完最后一段经文的：
离开这个世界的途径有两种：一种是在光明中，一种是在黑暗里。
在光明中离开的人不回来，在黑暗里离开的人还会再回来。
那一刻，她将生命之气聚集到两眉之间，以一种超然的力量全神贯注着另一片遥远的天空。音乐家知道，那片天空的下面，便是逶迤数十里的巴古克拉山脉。那一脉神奇的山水曾滋养过她的灵性，也曾孕育了她万劫不灭的精神信念。在常人看来，老尼姑的一生也许是悲剧的一生，可她正是从悲剧的再生中步人了渺不可及的辉煌，圆满地实现了自我拯救。如果说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里都进行着一场神性和兽性的战争，那么老尼姑无疑是一个神性的胜利者和捍卫者。
那位流浪音乐家后来哪儿去了呢，会不会就是眼前普度庵里的这位弹筝人呢？应该说会的。
筝人将蒙克图带入后堂，指了一张简陋的木板床让他躺下。弹筝人说：“施主，你在这床上睡一觉，老尼姑就会在你的梦境里显圣，告诉你怎样脱离危难。”
“我已经失眠了好多个夜晚蒙克图说，“咋能在这儿睡着呢。再说啦，这阵儿还不到睡觉的时间。”
“施主尽可放心，你躺下就会睡着的，除非老尼姑自己觉得无药可救。”弹筝人说，“要是果真如此，你躺上七七四十九天也是睡不着的。不过施主还是应该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弹筝人言毕便从后堂退出。蒙克图一闭上眼睛，内部视野里就出现了一个僻静的村庄。起初只是一种内动的感觉，可渐渐地，村庄的轮廓就变得清晰而真实了。蓝幽幽的村舍在苍茫的树影里无规则地错落着，看上去是早晨的样子，炊烟从几声雄鸡的鸣唱里袅袅升起。无数的鸟儿，成双成对地依偎着树影里宁静的窝巢，没有猎鹰，也没有幽灵般蠕动着的蛇。有些鸟儿已经陆续爬出了窝巢，将轻盈的身体弹上枝头，便纵情地啁啾起来。这是一座诗画般的生命乐园，仿佛一切的美好都凝固在这里，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象征。正当蒙克图在这天国的乐园里流连忘返的时候，老尼姑在树影里显现了。同塑像一模一样的老尼姑，是从一间蓝幽幽的村舍里走出来的。她伫立在绿叶的帐幕下面，指着蒙克图的身后说：“那儿有一个生门，进去后就能看见一条生路。这一条生路我本不该指给你，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蒙克图转过身去，就看见了遥远的巴盐淖尔湖，以及从湖对岸隐约地射过来的灯光。老尼姑在他的身后说：“救你的人就在那湖对岸的宾馆里面。进去以后，万事随缘就是了。不过你要切记，一定要把身上带的钱花完。花完了钱，你才算是真正走入了绝境。绝地方可逢生。”
蒙克图拿手在衣袋里摸了摸，便摸出几张湿漉漉的纱票，数了一遍是五百零三元，这是他此时全部的家当。这些钱他本来是要交给乌云索娃的，可当时酒醉，又走得匆忙，糊里糊涂居然忘记了这回事。蒙克图回过身去问：“咋个花法？请仙人明示。”
“天机不可泄露，随缘就是了。”老尼姑说，“不过那个人也只能救你一时，你不可企求太多。你早晚还是要回到这湖水里来的，因为你的爱人就是巴盐淖尔湖的化身，终究要跟这湖泊合而为一的。她虽貌若天仙，可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没有灵魂？”蒙克图愕然地问，“她真的没有灵魂吗？”
“是的，她真的没有灵魂。”老尼姑说，“她的意识只能反映生命的一些外部特征和原始状态，却不能反映它的本质。”
“那么，她，可不可以说，是一个，恶魔，或者说，精灵？”蒙克图感到迷雾重重。
“她不是恶魔。”老尼姑说，“她的胸怀像巴盐淖尔湖一样宽广，差不多能容得下世间万物。你明白吗，这平静的湖泊就是你的爱人，你的归宿，你温暖的家呀。”
“那么请问仙人，她咋能没有灵魂，她看上去也是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呀。”蒙克图说。
“你可记得白云索娃？”老尼姑问。
“你说的是那只小羊羔吧。”蒙克图说。
“对。”老尼姑说，“就那只小羊羔，跟你爱人一块儿出生的小羊羔。”
蒙克图说记得，它后来长成了大羊，再后来……
“那就是你爱人的化身。”老尼姑说，“那小东西原本是没有灵魂的，可两个生命出世之时，正好赶上阴错阳差，你爱人的灵魂便附在它的体内。”
“那么，我的爱人到底是谁，”蒙克图问，“是乌云索娃，还是白云索娃，还是巴盐淖尔湖呢？”
“当然是乌云索娃，”老尼姑说，“也可以说是巴盐淖尔湖，但不是白云索娃。白云索娃只是你爱人的化身，不是你真正的爱人。”
蒙克图此时似乎一切都明白了，又似乎一切都不明白。但有一种感觉是很真切的，死神并没有从根本上放弃他，死亡的阴影还在笼罩着他。
“谢谢仙人指点。”蒙克图说，“不过，既然宾馆里头那个人只能救我一时，我还不如现在死了算啦。多活一时又有什么意义呢。”
“此言差矣。一时乃一世也。我救活的人以后都是要离去的，刚坠地的婴儿以后也是要离去的。地球上这六十亿人口百年后就会变成六十亿具骷髅。达官显贵也好，贫民乞丐也罢，终将逃不过那最后的一劫。一百年有多长，不过是弹指即逝的呀。来来去去，明明灭灭，此乃造化之根本也。不过你要切记，万万不可自寻短见，自杀就跟杀生一样，都是罪过。还是让你的生命自生自灭吧。”老尼姑言毕，便从树影里隐去身形。这时候，从另一个遥远的时空里，隐约又传来她抑扬顿挫的声音：
汝命推来骨肉轻，身寒骨冰若伶仃，随母守业方顺意，离祖立世难为生。
蒙克图醒来后觉得莫名其妙。刚才发生的一切分明是在梦中，可又仿佛不在梦中，因为梦中的情节不会这样清晰。种种迹象表明，他已是一个脚踩阴阳两界的人了。是福是祸姑且不论，能跟神灵对话总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于是他愉快地告别了弹筝人，匆匆离了普度庵，便逆着来时的路线往回返。这时候，古筝的乐曲复又在他的身后响起。那悲壮而又略带苍凉的旋律，仿佛在为即将征战沙场的勇士壮行。到底要去湖滨宾馆，还是再次投湖，蒙克图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好在这两个地方现在正好在同一个方向上，他可以边走边做决定。蒙克图听人说过，湖滨宾馆是个灯红酒绿芳草云集的场所。宾馆坐落在一片花果树林和巴盐淖尔湖之间的绿草地上，远离闹区，对居住在城里的那些有钱人和各个单位的头头脑脑来说，倒也是一个僻静的好去处。蒙克图心想，横竖总是一死，不如进去试试，看看老尼姑说的话能不能应验。就算是不能应验，至少也可以在临死前享受一次人间的快乐。
蒙克图不觉走出灌木园，在巴盐淖尔湖畔伫立片刻，便径直来到湖滨宾馆门前。那里停靠着十几辆小轿车，虽然型号各不相同，但车窗上都配有同样的茶色玻璃，你从外面根本看不出里面有人没有，更看不出里面的人是谁。茶色玻璃的伪装作用在这样的场合就显得至关重要。蒙克图起初有点犹豫，觉得自己就这样进去是不是太暴露了，万一碰见认识的人怎么办。可一转念，又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了，还能有什么地方去不得，还能有什么人见不得。再说了，就算是碰见认识的人，彼此还不都是一样的。既然彼此都一样，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于是，他目不斜视地走进宾馆的大厅。
大厅的老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南方女人。她站在柜台后面吆喝了一声，便从四下里涌出十几位小姐来。小姐们争先恐后地挤到蒙克图面前，虎视眈眈的眼神似乎要将他的灵魂从躯体里勾出来。这时候，蒙克图觉得自己更像是一只名贵的猎物，被一群猎人的眼睛给牢牢地盯上了。蒙克图一向不喜欢那些捷足先登的幸运儿，甚至对他们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仇恨。这种反常的心态使他最终选择了站在最后面的一位矮个子姑娘。蒙克图的决定让其余的小姐们大失所望，她们一甩手便都悻悻而散。被选中的姑娘走过来坐在蒙克图身边，搂着脖子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将一只手伸下去，隔着裤子抓住他的家伙说：“咱们上楼。”
小姐一伸手就能找准他的要害部位，这让蒙克图很是吃惊，因为在喝醉酒小便时，他常常自己连自己的家伙都找不着，以至于将裤子尿成个水大王。小姐牢牢地攥着蒙克图的家伙，像牵驴一样将他牵到二楼，进到一个包间里去。
这位小姐名叫丫丫，十七岁，是千里迢迢从湖南老家来这里打工的。丫丫虽说相貌平平，在蒙克图看来，却也有一种异乡的情趣。丫丫一进屋就松开了手里的家伙，在她看来，蒙克图已成了煮熟的鸭子，无论如何也飞不走了。蒙克图以醉态的眼神乜视着这位瘦小的南国姑娘，不无怜倘地问：“你这么小的年龄，行吗？”
“你行我就行。”丫丫以专业化的口吻很爽快地说。
“你行我就行。”蒙克图正想仔细品味一下这句话里深刻的艺术内涵，思路就被丫丫的话给打断了。丫丫问：“戴套不戴套？”
蒙克图似乎不大明白这句术语的意思，便问道：“戴套怎样？不戴套又怎样？”
“戴套一百，不戴套一百五。”丫丫说。
“姑娘你有没有搞错？”蒙克图不解地问，“套子不也能值几块钱吗。戴套咋能更便宜呢。”
“没搞错。”丫丫果断地回答，紧接着便略略略地朗笑起来，笑声里饱含着甜甜的童音，但绝对没有丝毫的淫亵和放荡。
蒙克图说：“那就随你的便吧。”
“看你也是第一次办事，”丫丫说，“我也还没经过几个男人，不戴套也肯定是安全的。”
丫丫话音未落，就已经赤条条地展现在蒙克图面前了。蒙克图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脱衣服的，她脱衣服的动作一定比变戏法还来得麻利。丫丫将蒙克图轻轻按倒在一张双人床上，像屠户剥羊皮一样熟练地剥光了他的身子。使丫丫吃惊的是，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面对赤条条的她竟没有什么生理上的反应，被她攥过的家伙像某种冬眠的动物一样，没有丝毫的灵性。丫丫爬上去先是吮吸他的小奶头，继而又吮吸他的耳朵眼儿，最后又去吮吸那冬眠的家伙，可吸来吸去，还是没能吸出个结果来。
由于在乌云索娃家里饮酒过多，加之极度的伤感，蒙克图第一次面对赤身裸体的女人就尝试了失败的苦果。尽管丫丫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但柔情似水的抚弄始终不能撩拨起他欲望的火焰。也许隐藏在他体内的那种纯自然的属性，在强大的社会属性的重压之下，已经彻底地泯灭了。
扫兴和无奈的折磨使蒙克图再一次放弃了求生的念头。他穿上衣服，将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给丫丫，就转身要去开门。看得出丫丫堕入风尘还没有多长时间，并不老于世故，骨子里还透着东方少女特有的那种纯真与善良。她数了数蒙克图放在床头上的那些钱，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她下了床，死死拽住刚将一只脚跨出门槛的蒙克图，近乎央求地说：“大哥，先别走。要不你跟我走，到我的住处去，我一定好好陪你一夜。”
“丫丫，你很好。”蒙克图回过头，情不自禁地说。
蒙克图等丫丫穿好了衣服，两人便一起来到楼下。丫丫从那些潮湿的钞票里面抽出一张百元大钞给老板交了台费，就带着蒙克图出了宾馆的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