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我和几位老师起吴先生的美文美画,兴味悠然:我给我们职业高中的学生教过先生的画论(画里阴晴》,对吴冠中先生有一定的了解:1919年出生于江苏宜兴的吴先生,骨子里似乎就染上了很浓重的江南水墨:他曽经说过,喜欢画玥天和镦雨天的景色,尽管所学的是西洋画和水彩画,而模仿西洋画的手法少,受益于中国画的成分多3即如他的{红妆素裹》(2003年作),就充分呈现了画家艺术创作的鲜明宗旨,而他的《白墙与白云》(2002年作),更是典塑的水墨画的代表。
实在说,我接鳜过的吴冠中先生的画作少之又少,主要是我不懂绘画,不做涉猎;但是从他的散文创作这一角度,我又或多或少得到了先生的一些濡染,比如他在论及水墨创作时,拿(长江山城》和《渔船》的风格来阐述文字的独到之处,阐述文字单独的颗粒性的弹跳功能,我以为真是说到了极点。先生运笔作画时,他想到的是墨的滋润、水的圆融和湿的意境;他下笔作文时,想到的却是汉字这些固体的颗粒像豌豆一样,随处滚动,碰触生声,是一节节心灵的拔节声。
我读先生的散文,读到动情处,常常这样想,原来诗与画、画与文、文与书法……这些艺术形式都是相通的,只是一些作者的艺术通达意图后来与读者隔了起来,所以就产生了生涩乃至误解的感觉3赏先生的画作《故宅》(2001年作),我就分明感到文字的难达之处,而先生竟以水墨大块的黑代替了文字的渲染,代替了语词难及的境界,使我不由得再三品味他的名言:艺术就像大厦一样,里面有门有窗,人了门路路相通,当然可以串串门儿。然而,我们走进了“故宅”,却难得出来,不只是“串串门儿”,还要体会那一份沉重的“人生沧桑”(《人生沧桑/望尽天涯路》广西美术出版社2003.1)。
吴先生的许多精美散文与他的精致画作一起,留在了许许多多读者的印象之中。读《吴冠中散文选》,读《吴冠中美文美画》,读他的《美丑缘》,以及《世纪经典——吴冠中画韵美文》,留下的只有一个字:美。当他获得法国文化部文艺最高勋位和巴黎市金勋章时,我们不妨对照一下英国著名文艺批评家苏立文的评论:吴冠中单凭其发表的文字就足以让他在艺坛上占一席之地。尤其是他那种强烈、简练与坦诚的表达方式,可与他所崇拜的凡·高媲美,何况他的画作,以及他崇高的人格与审美素养。
吴冠中先生说,作为一个画家,写作并不是为了发表,而是把一些想法或欲望记录下来,正如票友一样,爱唱戏,哼着哼着不知不觉就上了台。但他不愿意别人拉着他参加各种文学活动和会议,说那是白鸭子挤鹅群。写作只不过是一种爱好。这些发自内心的话是对当下一些急功近利的所谓作家与艺术家的婉言忠告。
说到写作与绘画的关系,想起一则艺坛趣事。吴冠中先生曾和汪曾祺聊天,汪说自己平生有两大憾事,一是外文没学好,二是应该当画家。吴冠中则认为自己不该当画家,而应该当作家,因为他认为文学之意境远胜于绘画之美感。“我们该交换一下,假如还年轻的话。当然只是假设而已,因为只有一种人生,一个人不可能穷尽很多个领域。”
先生其实早巳通悟各种艺术之间的奥秘,他说不能穷尽,则是实话:在吴先生刚刚离开我们之际,读着他的美文美画,我告诉学生,有思想美和艺术美的东西,都是可以融会的。
初夏的大宁河
船过龙门大桥,我们就进人了小三峡的第一个峡谷——龙门峡。龙门峡以奇险着称,壁立刀削,绝谳千丈,古栈道的痕迹历历在目。我猜想,大宁河若不是水落石出,那么古人敢于在这又高又险的栈道夹板上来回走动,一定有着非凡的胆量和莫测的神力。我跟旅伴交换这种看法,他顺手一指:喏,更高处还藏着巴人的悬棺呢!抬头仔细地寻觅,果见在没人云霄的绝崖上有小小的黑洞,里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拿望远镜的朋友惊诧地直跺脚,说看见棺材了,黑色棺木,小头朝上,是一根整木做成的。
巴人悬棺,史称焚人悬棺,是一种古老的棺葬方式。焚人主要生活在川滇交界四川宜宾地区的珙县、兴文、高县和云南盐津、昭通一带的崇山峻岭之中3宜宾古时候为焚侯国,汉代时设置萸道县。早在3000年前,焚人先祖的首领因率领部落助周灭殷有功,受到分封,称着荧侯。与别的民族不同的是,樊人的葬式采用悬棺,民间俗称挂岩子,焚人死后不入土行葬,而是把棺材悬于陡硝的岩壁之上。直到今天,在西南川滇山区古焚人生活过的地方,悬崖峭壁上仍可看见古?人的悬棺。
初夏的阳光投在我们仰起的脸上,热情得让我们有些受不了。舵手于是敞开胸襟,一边摇橹,一边呼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巴蜀传人的爽朗3刚才从巫山县城斜插过来,听导游小姐说,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巫山县城即将迁走,当长江三峡大坝把以上的水位抬高175米时,这儿只剩下荡漾的碧波和船老大的号子了。那时,大宁河也将被抬升起来,所有等待在浅滩上的纤夫可以扔下又粗又长的麻绳,去另谋手艺,“吴牛喘月时,拖般一何苦”只是他们的一种记忆罢了。
纤夫们坐在第二个峡口——巴雾峡的石発上歇息,谈天,太阳照在们黝黑的膀子上,泛出油亮亮的光来。这一天,看不见巴雾峡的雾,却正好看山猴子下到崖脚边找水喝。猴子小如野兔,在枝梢上打着秋千,引得一船人无不喝彩动容。猴子受用不起这等赞誉捧场,争先恐后逃到繁阴里去,巴雾峡只留下爽心的朗笑。
水实在太浅,水底奇形怪状的石子在清水中自己显出面目来,像一面嵌花的壁挂。有时候船底从石子上擦过,发出尖利的咔嚓声,不堪耳闻。导游和船老大意见合一,招着手叫我们全都下去,沿着大宁河边曲曲的石级小道,用各自的双足向上游走。导游还说,小道两边布满小摊贩,你们只能看,不能问,免得“买卖不成麻烦在”。其实也并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善良诚实的巴人和他们膝前的小东西一样,憨拙质朴,叫人喜欢且放心。倒是那位把上褂系在腰间思起来呱啦呱啦的胖导游,怕我们从小摊上占了便宜而不再买她的古币影碟和首日封,用假话唬人才最叫人不放心。
我们重新上船,走过奇峰连绵的巴雾峡,进人小三峡的最后一峡——滴翠峡。此时暮色四合,绿影横陈,滴翠峡显得名副其实,连游客的异眼也看得蓝汪汪。蓝汪汪的初夏,在小三峡是一幅绝好的风景。我们伸手一捞,捞起的石头全叫三峡石,中国十大名石之一,它们泡在水中也是蓝汪汪的,捡起来却分明五彩斑斓,滴翠峡的浓绿不仅改变了水石的颜色,还一下子改变了我们的心境——带着蓝心情回去,总是一桩可人的收获。可惜适值枯水季节,船不能再上,我们只好对着神农溪和度假山庄而兴叹,至于那里更为玄妙的传说和迷人的景致,全都在众人的一声叹息里散做一串省略号……
我们趋之若鹜的大宁河藏在重庆巫山县,我的蓝幽幽的初夏藏在浅水的大宁河里,感谢五一长假,是它把巴山蜀水藏在了我的心里。
神秘谷
在去神秘谷之前,友人告诉我,天柱山神秘谷的神秘,全在于一大堆石头巧妙地排布,让人在迷宫似的石罅间扑朔迷离山回路转,石头造就了人们心理上的障碍,于是产生了无穷的意趣与神秘感。
进入神秘谷,我又有了另一层发现:大自然把它伟大的杰作用另一种方式呈现出来,这不是有序,不是井然,也不是参差,而是大乱。在惯常难能见到的地方,可以见到奇迹,这便是神秘谷诱人之处。
随便你坐在哪一块石头上,你都可以这样打问:自然在无序时竟能给人以大美,人能给予自然什么呢?如若叩问这些石头,它们也许会回答:人给予自然以热闹,是人类让自然第一次从混沌中醒来。人类的喧嚣吵闹遍及大自然的旮旮旯旯,自然以豁达的心胸接纳了人类,包括人类的一切缺点和劣势:
走进神秘谷,觉得每一块石头都有了生命,它们在和你共同感受天地间的神秘气氛,在悄悄承受风雪云霓走过之后留下的旅迹,在默默领受人间独有的审美目光:神秘谷拒美隐藏起来,于是游客纷至沓来,于是幽幽深处才有了远播的名声以及石头们永远也听不懂的梦呓。
我突然想起了曽经看过的一组诗,其中有一首(河水》,诗写道:
“想起故乡的颜色总在飘摇装在心中的只是几个镜头/月夜河水把故乡/复印在石头上/我是一条鱼/却怎么也游不进去”……人能游进故乡或者大自然胸怀的毕竟是少数。貌似亲近自然和故乡的人,其实总是在远离故乡,以一个外来者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这个画在纸上的方域或复印在石头上的虚影,却常常自作多情地打开自己凌乱的背囊,企图从里面翻检出浅薄的印象和模糊的记忆。
神秘谷是这样说的,我们以乱为治,你们以治为乱。
我惊悚,好在大音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