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的树生长在那里是它的造化,或者说是它的福分。这没办法,上天给了你一块地方,你难能选择,就像那些秃岩上的树、悬崖上的树和光冈上的树,缺少沃土,没有水分,远离伙伴,就连春天里的几声鸟鸣也难得听到。然而,它们依然要活下去,活出一种生命的姿态。
向阳的树似乎不是在过冬天,它们压根儿没有感到冬天的凛冽。几阵老北风径直从北坡刮过去,几场小雪在这里稍经太阳一晒就融化殆尽,几株柳条甚至都在酝酿春天的消息了。向阳的树感受到了冬天里的春天,它们愉快地对望,耳语,默默地享受上天的馈赠——优越的天时地利。
向阳的树应该有一个惬意的美梦,在梦里,它们已经听见了燕语莺歌,闻见了山花馥郁;它们彻底地舒展了一下身体,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那颀长的手臂上仿佛舞动着迷人的水袖。
一场罕见的冻雨过去,一场在冬天里从未见过的春雪接踵而至。
一夜间,千山叠玉,万木俯首。翌日,宁静的雪野响起不断的嘎电声,村民们踏雪寻访,北坡的树依然拱起脊背在抗衡,冰凌层层,雪朵块块,但没有一棵倒下去,也没有一枝被折损。寒风从那些树间吹过去。!过来,只能摇下几根断裂的冰凌,只能磨去几丝细小的松针。而向阳连上,一片狼藉:提桶粗的树连根拔起,碗口粗的树拦腰折断,一把捉?I披头折颈。人们惊讶,这是向阳的山坡呀,这是生长在向阳坡上的匀树呀,它们怎么会被冻雨和冰雪压倒呢?
是的,这里气候最温和,阳光最煦暖,土壤最疏松,树木最茂密,但是正是这些优越条件,让树木惨遭重创。
村民这下子知道了,原来富厚而疏松的土壤把持不住它们的根,温暖而和煦的阳光磨炼不了它们的节,繁密而裕足的伙伴坚定不了它们的志,佣倦而贪恋的梦幻提醒不了它们的神。
此后,村民取用木材,十有八九到北坡去挑选,因为那些经受过北风和冻雨考验的树木才是最坚韧和密致的良材。
明天的味道
我十岁妹七岁的时候,我和妹妹在家里负责做中饭,爸妈上队里干活。那时正是麦熟季节,中午大多吃麦粑。乡下的麦粑与馒头不同,不仅颜色黑,而且发酵的程度也差得多,掰开一个麦粑,里面有老大的孔洞,像丝瓜瓤一样,这是发得最好的。发得不到火候的,吃起来铁硬,就是人说打得死狗的那种。我和妹妹都想争取把麦粑发得有老大的空洞,于是在母亲调和好了面粉之后,总是耐心地等着,直等到面钵里泡酥酥地涨开来,并且发出一种甜酒气味时,才开始做粑上笼,然后生火猛蒸。
第一次蒸粑,就把本该留底的酵母给蒸掉了,母亲回来看了光光的钵底,问我们明天怎么吃,我们却说,有面粉就能做成粑呀。母亲看了我们一眼,又看了粑盆一眼,只说了句“那明天就看你们的了”,而后一家人津津有味地吃开了新麦粑。
第二天午间,我和妹妹自个儿舀水和面,看看软硬合适时,盖上面巾,坐等它发开来。可是等了两个钟头,钵里还是老样子。不能再等,先蒸了再说。母亲回来时,估计粑也蒸熟了,揭开锅盖,却见一个个黑不溜秋,还是原来一般大小,如同贴在地上的癞蛤蟆。拿起一尝,没有甜味,却酸得硌牙。这无疑就是“打得死狗”的那种了。母亲在旁边看着笑了:没用酵母的粑就是这个样子,我吃得多了。
后来每次蒸粑,我和妹妹从不忘记留下一撮“粑娘”(酵母),我们知道,那就是明天的味道。原来明天的味道早已在今天的粑钵里,在自己手指的预留下。为了多贪得今天的一份口食,明天就必须承受一份酸涩。今天留下的那撮面团就是人的一股元气,事业的一层根底。
父母是过早地故去了,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尝过比没有酵母的麦粑更加酸涩的滋味了,当我谋得了适合自己的一份事业,在事业上享受到了成功的甘甜时,我总是暗暗地提醒自己:千万别贪婪地吃净今天的面团,有可能明天的味道并不一定比今天鲜甜爽口。
我那年终于可以选择两个职业时,暗暗叮嘱自己当一个乡下教师,尽管政府里行政工作清闲和安逸;我第一个在乡下中学被评上中级职称时,默默克扣了一份激动:不要吃老本,还要报名自学自考;我第一本文集由中国文联出版社正式出版时,悄悄反踢了自己一脚:你还青嫩得很,成熟还在秋天那边。于是我更加努力地积累经验,更加勤苦地练习写作,直到今天发表了200万字的作品,出版了四本散文集,有40余篇作品获奖。
我始终谨慎地捧着母亲叮嘱我留下的那块面团——为了明天的味道。
又别小鼠
大凡鼠者,都冠名老鼠,哪怕很小的鼠,如幼鼠,如胎鼠,都这般称呼。老者,字头也,犹言阿、第、初者,根本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
说到鼠,难免招来人人喊打之声,然而撵打之余,多少会觉出鼠的几分可爱。这不,鼠年虽然已经过去,张贴在人家门柱上的鼠联还在:金猪拱得财源旺,玉鼠引来福禄长;又有联句云:鸠妇雨添二月翠,鼠姑风裹一庭香。
过去的一年也是我的本命年。48个春秋,我这只小鼠看看老之将至,虽无什么大的作为,却也活得欣然坦然,主要的时间与精力都用在教学上,与高中毕业班的学生在一起已经三届了,他们毕竟将迈人成年人的门槛,所以无论是见识,还是情感,都比初中生丰富一些,交谈起来更能深人,一些独到的见解往往令我大开眼界。鼠年之初,我有幸拿到了一个全省优秀教师的荣誉证书,并随学校的合并而进入了城关。也许是有着鼠的某些特性吧,我内敛而不善张扬,怯弱又有些自负。因此,对于鼠类的老本行“钻书箱”,我不觉得仅仅是为了咬文嚼字,就我个人的性格和爱好。我感觉“钻书箱”受益无穷,比我的一些同学钻空子寻位子、钻股市寻票子、钻包厢寻乐子要踏实得多。我曾经在一首小诗里写道:“我属鼠,钽不属猫,也不愿意在这时候逃跑。”这点倔劲,可能是我取得一点语文教学成绩的动力。《科学教育》杂志社向我约稿,说我应该早点出一个教詈教学方面的论文集,许多教学上的探索很难得,也很实用。谢澍编章的再三好意,推心置腹地说,我目前还顾不上,因为我主要的精力必须在毕业班的复习课上,业余还要为朋友选编一些中学生文库和中学生写作考导之类的书,心力不济,时间也不容许。我仍然不言放弃,还是要向前探探,看看能否凭鼠族的伶牙例齿咬出一条在别人看来不是路子的路子来。
鼠生性喜爱晚上活动,我几乎与它们保持一致,白天的时间属于教学,晚上的时间除了上自习课和参加教研活动,我则用来业余写作。20年来,笔耕不辍,在全国两百多家报纸杂志发表了散文2000多篇,诗歌600多首,先后出版了散文集《源头》《秋天里的单音节》《笔底天蓝》。其中,《秋天里的单音节》获得第三届安徽省政府文学二等奖3年底,我在安庆市第五届作家协会换届选举中当选副主席;我的第四部散文集和一部诗集已经编章成功,即将送往出版社。因此,我称夜晚是白天的“外一篇”,甚至比白天更能让人思想和发现。如果别人要从我的生活里删去什么,我告诉他,别的什么随便,夜晚则不能,我不能没有夜晚,就像晴天必须有雨天,就像书籍有封面也得有封底。
有一位比我小12岁的小鼠兄弟,正值36节骨眼上(我们乡下人把本命年称为结疤坑,是不吉的征兆),他确实遭了些不幸,先是翻车险了一次,跌断了两根肋骨,住了两个月的院;后又失去爱女,几乎痛不欲生。好在他坚强地挺住了,仍然做他的事业。他把痛苦转变成一种力量,一种超越常人所能承受的力量,在学术研究上突然精进,拿下了科研课题的大奖。看着他未老先衰的面容,我很有几分心疼他,但更多的是敬慕,是欣慰。人活着,各有自己的追求,就像鼠,一些懒惰者靠偷食厨下的现成饭食生存,还有更多的林鼠和田鼠则是自食其力,虽然它们也同样承受着窃掠的骂名。
不知道哪位科学家哪位生物学家发现了鼠目寸光,我觉得鼠类的目光并不短浅,起码它们比我们人类中的某些得过且过、拿人生赌一把的人目光要长远得多,你看老鼠在秋后知道将大量的粮食、野果等偷藏起来,以待未来之用;我甚至从鼠兄弟们身上看到了通力合作、真诚扶助的可贵品质。就凭这两点,我觉得我就深受启示,那就是,像我们这种职业的人,一要善于积累,无论是教育教研还是创作,都离不开知识的积累,离不开经验的总结,二要协作,取人之长补己之短,不能偏激和固执,歇后语说“老鼠钻牛角——死路一条”,从某种角度看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鼠年过去,再来谈鼠,也许是蛇过篱笆拽尾巴。我想对自己来一个反顾,于同仁也许是一个加勉。
怀念一条狗
我是2007年搬进来的。搬来时天热,有条狗跟着我,不吠,不凶,很通人性的样子。我生来怕恶狗,于是很感激它,感激它居然一下子就接受了我这个刚来的生客——它不知道我将要和它做相当长一段时间的邻居。
感激之余,我邀请它到我刚刚布置好的书房里来走走,它同意了。不但走走,而且坐坐。我想那凉快的地上,也是待客的好位置。它看我摆书,一捆捆打开,然后一本本拿上书橱书架。剩下胶带绳索,它居然用爪子去掏,用嘴去咬,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就像我搬家除了书,别无他物,却还是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后来它何时走的,我竟给忘了。
金先生是它的主人。主人也是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平时养养猪,种种菜,搞些小收藏,偶尔还写写字。他的字很有特点,不是说风格怎么出众,而是自成一体,就像当年毛公任意挥洒自成一体那样,单个地抽出来看,并没有什么看头,组合起来整体看,十分大气,跟历史上的“瘦金体”决然相反,那是一种“胖金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