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
我其实没胆量写对这个人的看法，因为一切的赞美和评价都是不自量力。1961年，我还没有出生，我的祖父不到50岁，但正是在这一年，这个美国人用他最心爱的猎枪，打掉了自己的半个脑袋。
我唯一的勇气来自我看到的一幅海明威的照片，这个长满络腮胡子的男人，他的面孔，非常像我祖父。我没有任何自私之心地想，我宁愿自己是海明威的孙子。
我由此推想他写《两代父子》这篇小说时的心情。一个父亲开着车带着孩子给祖父上坟，在路上，他向孩子谈起孩子的祖父，然后，他回想当年的事情，回想起年轻时和那个印第安女子的爱情。他写得如此平淡轻松，他甚至没做任何赞美没做任何抒情，但我可以感觉得到他作为一个男人内心的潜流。他深深地体会到了一个人的历史与未来，在血脉的意义上，从来都是一脉相承。就算是一个人孤独地来到《大二心河》什么话也不说，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也不做，仍然是生机盎然。你从一个钓鱼的男人打点背包、钉下帐篷、烧水、煮食物、钓鱼……这样的一些事情里可以读得到什么？但是，当你想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句子时，你就多少可以明白一点，《大二心河》中钓鱼的尼克，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怎样的一种境界。而尼克的好乡亲，在瓦尔登湖自建了一间小木房的梭罗，又是怎样的心情来对待湖畔生活的呢？
如果这一切还难以解读的话，也不妨先看看《金色池塘》里的那个多少有点怪癖的老头。他跟自己的女儿难以相处，跟外孙也难以相处，他费尽力气钓到了那条狡猾的老鲑鱼，却又把它放了。在突发心脏病的时候，他听到了死神的召唤，似醒过来的吋候。他轻轻地吻吻一卉守芯他的老妻，我看到了他的微笑。是恬淡的微笑。
所有这一切，我都想把它们归结为人性的力最。
然后，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乞力马扎罗的雪》中那个瀕死的哈里。在他怀着对死亡的疑惑（而不是恐惧）的时候，他听到了非洲鬣狗那种渗入骨髓的叫声，在瀕死的时候，潜意识中他“看到”了接他前去救治的？飞机到来，他们抬着他的担架，绕过那一堆烧得很旺的火的时候，语言的暗流之中涌动着难以抵制的悲哀，而此前的一段回忆之中，他写到在夜里哈里牵着牛尾巴走在山道上的那种极为有趣的生活情景。在这样的时候，我简直没法分得清那是哈里的意识流还是海明威的意识流，因为从本质上说，哈里一旦诞生，他就是他自己了，他不是海明威“意识”中的哈里。但是，哈里这样的一次消除心灵脂肪的非洲之旅，难道不是海明威对生存意义所作出的思考吗？而在哈里的心中，生命的乐趣与死亡的无奈同样重要同样无可回避。
正是死亡无可抗拒的无奈凸显了活着的无限波澜壮阔，我据此有理由相信，乞力马扎罗那方形的雪山与《老人与海》中的大海一样无边无际，身临其境，就像登上那座著名的生命之楼一样，生出天地悠悠不见故人与来者的苍凉。
你难道不相信一个人在经历了战争，经历了伸手可触的死亡之后，可以把死亡与生存变得像一杯水一样清淡吗，那就是“像水消失在水中”一样。这当然不是一种无视生命的冷漠或者破罐破摔的颓废，相反，它会像水下的冰山一样冷静而巨大，读一读海明威的小说《桥上的老人》就可以知道：德军快要到来，撤退的人潮纷乱不堪，而这个老人坐在桥上，他说走不动了。他跟人谈起，他还有只鸽子忘记带走，它们会不会饿着了。
我不能谈论海明威那种像上帝一样的语言，斧砍刀削？电报式？难道这就是它的精髓吗？如果你认真地看一段关于一条沿山坡斜插上去的小路，或者一条经过长着山毛榉、白桦林的道路^更或者只是一片你透过树枝可以看到的天空……类似的描写的时候，你就知道，它其实是海明威内心中的树或者道路。它其实浸透着作家冷静的悲伤。这就像前文所提到的《乞力马扎罗的雪》中的那两段描写一样。王国维先生有一句话叫“一切景语皆情语”。用它理解莫奈的《日出印象》，你就会发现，那些阳光所生出的斑点，其实可能是画家心目中的斑点。同样的道理让我相信，海明威的那些道路、树，是他心目中的。你认为现实中的道路、树与海明威心目中的哪一个更真实呢？我相信，我没法记住生活中的--条山路，但如果是我意识中的一条山路，它将会是永远清晰的。我甚至能“看到”它的一大片被割去的茅草僵硬的茎叶、一树松树被砍破之后流着松油的黑色的疤结……“真实”因此诞生：表象如同幻象，它绝对不是我们内心的真实，而我们内心的一缕阳光，一滴雨水，一丝风，一条道路，它无论经历多少年，都将是真实无疑的。我相信海明威是在“固定”了他内心的真实以后，让这个世界上其他的“真实”不在话下，因此，河流，山，树，道路，在他写作的时候，会长驱直入，而这样的长驱直入也会一直延伸到每一个可以响应的读者那儿。语言只是“真实”的外化而已。那纯净的语言，对应的是作家内心纯净的“真实”的现实。
一个有了内心真实的人会变得无所畏惧。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打败但决不会被打垮，就显得很有底气，不是用以吓人的架势不是纸上谈兵，更不是逢场作戏、夸夸其谈。
于是，那无边无际的大海，那海上孤军作战的老人，鲨鱼，鲸，以及乞力马扎罗方形的雪山之巅以及其上冻僵的豹子，就不是一种刻意安排特别赋予的象征啦。对于一个内心强大的人来说，对于一个固定了内心真实的人来说，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隐喻，他只要准确地传达出世界所赋予的隐喻，他作品中的象征就会无处不在。但同时又会一处也不存在，因为他写的是世界本身（当然是真实本身而不是表象本身），而不是所谓的隐喻所谓的象征。
斯大林时代的作家布尔加科夫，写《大师与玛格丽特》的时候，作品遭禁，面包成问题。但是，在作品中，大师在大街上与玛格丽特相遇，于是有了生活，有了爱情，有了幸福。而在现实的生活之中，布尔加科夫给掌握着他命运的人报告说，他因为生活需要一个职位，那个职位可以是国家剧院里的一个个职务：如果可以，是副导演什么的，不行的话，可以是家剧院里的一个个职务：如果可以，是副导演什么的，不行的话，可以是剧务，再不行的话可以勤杂工……当然，这个职务是给面包的，不是给布尔加科夫的。布尔加科夫一定深信这一点，不然他不会说得那么冷静。
布尔加科夫让我更相信，在海明威的心中那个真实的世界，无比强大，不可战胜。
在清晨的火车站台
在这个秋天的早晨，阳光没有到来，但它的亮度还是穿越了云层，让你感觉到这是个明亮的日子，充满着高远与开阔，让你相信，即使不是艳阳高照，即使不是春风拂面，这个世界也仍然是美好的，这样的日子值得站台面对着那开阔的田野，散落的民居隐约在竹木丛中。炊烟和高唱的雄鸡，一会儿就会响亮地来到，现在，它们正在静默之中？如同这个敞开的原野一样安静。人处在这样的安静之中就有心情体会：它是何其珍贵。
稻谷充斥的田块，也安静着。黄色的成熟了的谷穗，是那种沉思的安静，而仍泛青色的谷子，则静若处子。
一条沟渠穿过这些田块，把它们几乎二等分。没有流水的光与影，也没有流水之声。秋天来临，而沟渠适时地沉默，这样的沉默会令你想起它们春天的喧闹与夏季的欢腾。沟渠埂上两棵大柳伸开它们的身体，它们之间保持着距离，在二者之间的那些枝条却尽量伸向彼此，让你觉得这样伸去，是为了表达友好、信任与爱。现在，一只黑色的鸟，正飞在沟渠的上空，它的飞翔，并非激越，如果这条沟流着水，也是悠闲的水流，你就相信，这鸟儿其实是一朵跳跃着的安静的浪花。安静的飞翔让人敬重。这时，那鸟的眼睛一定异常明亮，充满着对这个安静世界的敬慕与赞同。
当我的目光越过这片田野，抵达村庄、房屋、竹木、稻谷、飞翔的鸟的时候，它们同样也抵达了我。我们之间，有着一种如同轻风一样的交流，这也是一种安静的交流。
轻风是无声无息的。
一个7岁左右的小女孩，正在走向车站通向站台的侧门。等车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这母女俩，她们长得太像了，那女人穿着一件蓝色的带横格子的衬衫，而这小女孩则穿一件红色的带横格子的T恤。这当然不是造物主的巧妙构思，这一定是她母亲的构思。她的发式一定也是这母亲给的，相同的小马尾。她的脸当然肯定是这个母亲给的：线条浑然，单眼皮，但眼睛明亮，目光柔和，笑意盎然，这是一种对世界充满敬意与和谐的光芒。那时，母亲伸出手，她在那只手上打节拍。她们笑着，不发出声咅的笑，目光与目光之间像一条流淌的河，爱意的河，安静的河。这样的节拍多好，轻松的节拍，没有目的的节拍，并非给予也并非企求，没有功利与剑拔弩张。她走向那个侧门，然后伸头进去看了一看，出来的时候，她的目光之中还是那种安静清澈的笑。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一个孩子，只需要走进一扇门，看一眼，其实就发现了整个世界。
现在，田野里走过一个农人，他的身后也跟着一个小男孩。他们在田野里行走着。
一会儿，火车就要来了。火车将把这儿的一切丢到身后，也包括这儿的安静。然后，它将在我眼前展开另外的一片原野，而我的思想也随着这种铺展剥开一层层鲜嫩的笋衣。
而在这个站台之外，世界就会不同。
迷茫或慌乱
傍晚时分沿着我们小城的一段旧墙根行走。刚过的一场寒流与这个，称“寒露”的节气联袂出演，中秋那个喜气洋洋的月亮，现在成为寒冷而孤独的看客，连缺损的面孔都不让人一见了，躲藏在行星（或是恒星）背后。在这样的时候，想想它光明灿烂的十五之日，很想知道它的此一时与彼一时，唉，这个孤独寂寞的女性，在浩瀚无垠的高天，它该是怎样地思念近处的太阳和那些同太阳一样能够温暧自己照亮别人的恒星呢？霍金先生歪着脑袋，他一定想得通这件事。一个人的脑袋里既然装了宇宙，肯定装了我们这儿的一个月亮。
樟树和路灯互为阴影，互为遮蔽，互为证明，在地上，构成缺损构成斑驳。夜晚的到来，为它们这样的构成提供了时序，如同寒露的到来，为月亮的躲藏提供理由。而寒冷遮蔽了樟树的香气，不是香消玉殒，是短暂的遮蔽，这是一种值得尊敬的树，它所散发的香气，是香源，又能阻断某些害虫，是行为也是实用。通常走在树下，一定能闻得出香。现在没有了，我想不会是我嗅觉失灵，是突然而至的寒冷使然。看大风把樟树刮得东倒西歪的身形，你就知道，那时，它哗哗作响，和着那些广告牌的薄铁咣当作响，这样的响声不是心甘情愿的声音，也就不是悦耳动听的声音。再想想春天吧，那时，它举着些新发的嫩叶，有点得意洋洋，小风一起，它哗哗地，很细致地响着，摇动枝叶，感觉不是风让它摇动的，是它自己摇动的，是得意洋洋才摇动的。但大风里不是，大风里它的摇动无可奈何，身不由己。确实是这样的：一棵树活着也并非易事，得意洋洋也身不由己。
如果这时候，我是一个顽童，用力地摇动一棵樟树，肯定会有鸟飞走，并且发出惊慌火措的叫声。一些鸟能筑精密的巢穴，另一些鸟却只躲藏在树枝间或乡衬的屋檐下，这让我想起那些游牧者，帐篷里装着全部的生活甚至装着人生。夜晚树间的宿鸟肯定是来自于我的经历经验。小时候，我曾经深为它们的寒冷担心，现在不了，因为我知逍，夜晚降临的时候，我们寄居在温暖的居室，当白天来临的时候，鸟飞向天空，而我们只能从一些屋子走向另外一些屋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吾非鸟，但我知道，鸟的巢在树上，鸟的行走却是在天空里。以一些不自在换取天空的阔大自由这是非常值得的。
车经过的时候，灯光照到地上，使我看到了那些贴墙根的草，它们被风吹卷起来，又被雨水冲刷过，有些地方露出根茎——绿色与白色结合的部分。这让我一下子想到了1988年世界杯前的那场亚洲预选赛，中国对阵伊朗。上半场我们有一个进球，下半场刚开始，我们就取得了2比0的优势。但其后大约只有30来分钟，最终结果是2比4。我之所以想到它，是因为若干年后我读到作家洪峰的文章，就是写这场球的。洪峰当时在现场。洪峰说，他看到伊朗球员的眼神的时候，他预感到这场球我们会输，那种眼神是透明清澈的，幽深如同狼的眼神。而现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仍然能回想起当年中国队主教练戚务生眼神的游移不定。如果说到信念意志.戚务生肯定不是个信念和意志力不强的人，当年中国队全体都怀着誓死一搏的激烈壮怀。意大利的联赛乃至欧洲的联赛我非常喜欢，因为那是纯粹的足球，喜欢他们的踢法，技术，也喜欢那些球员。前不久，巴乔到央视五作客时，谈到了美国世界杯决赛上他射失的那个点球。那个忧伤的时刻，忧伤的草坪，连同忧伤的巴乔一起，成就了一曲超越足球的忧伤童话，而这个童话能够深深地根植于一些人的内心，就在于巴乔的眼神，忧伤但清澈。在巴乔与央视五评论员对话的时候，我看着这个信仰佛教的意大利男人，我看着他微笑的眼神，诚实而欣悦的面孔，他清澈的目光与他的心灵一样自由。
足球只是足球的时候，它是自由的。而足球携带着超常的功利的时候，它是不自由的。自由的眼神是清澈的，不自由的眼神是游移的。自由来自我们的内心，不自由来自身外但影响我们的内心。不自由的内心只有迷茫和慌乱，只能制造失败和痛失好局。
寒露之后的这个夜晚，我们这个小城略带忧伤。也许来自一场刚过的寒流，也许来自节令，也许是夜晚失去了太阳的朗照和热闹的市声？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法看到小城的眼神，也无法判断它是否自由。如果可以站到荒凉的月亮之上，甚至更远的太空，也许就能看得清楚一点吧？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是上大学时候读过的诗句，诗好像是李白的。看去非常平常的诗句，不知道为什么常会想起它来。
那天清晨沿我们小城的龙眠河岸跑步的时候，看河道里形形色色的女人洗衣，棒槌声穿越水面，此起彼伏地回响，自然又想起这两句诗来。忽又觉得，长安的那响成一片的捣衣声跟这儿的应该不同，“万户”里就窥出端倪，那似乎当在各自的家里洗着，从守备的安全考虑，护城河不太可能这么宽松地任由千家万户的妇女拎各式盛具来洗衣吧。我到过西安，西北这块稍嫌干旱的山水决定着那儿不像南方，我们这儿随处总有一条穿城穿村而过的大河小溪，流水不绝，流淌着经年不断的清水，灌溉田地，滋养生活，也溅起许多心灵的浪花，流淌绵绵的人生故事。我不无偏见地认为，西北的故事与浪花也许更多地将依仗心灵记忆，依仗秦腔与风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