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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人物相宛转(1)

泥塘

有的树活着,有的树死了。“树挪死”不一定;但毕竟有的树因挪动而死了。活树、死树都立在塘的四周,很肃穆。当塘里有水的时候,活树的生机多一些,而现在塘水干涸了,死树的萧瑟就压过了活树的生机,整个园子里黯然荒凉一片,连天空也不太明亮了。

塘不算小,有数十亩的水面,曾经一年四季塘水清澈,微风中涟漪层层,大风中浪声哗哗,阳光下波光粼粼,月光下光影闪闪。后来,城市包围了塘,所幸它没被填埋,而被升级为“湖”,成为公园的主角。日日夜夜,每天都有无数人来看望它,观赏它,绕着它散步,坐在它旁边谈情说爱,也有人向它扔石头、倒垃圾。一到大雨天,街上下水道的脏水肆意流过来,很快塘里的水变得浑浊起来,散发臭气。到了冬旱天气,水位一天天降低,降低,呈露出臭臭的黑乎乎的淤泥——浄狞的丑陋的可怕的塘的骷髅。

水面不断缩小,泥面不断增大。人们渴望下大雨。大雨下了,冲进了更多的脏污,那雨水一晃就不见了,好像被黑泥中无数个魔鬼吞噬了,好像水一到泥塘就凝结成了泥。

过去在乡野,因为它叫塘,无所谓大小,水面有鸭与鹅游来荡去,鹭鸶、大雁投下飞翔的身影,塘边的树上鸟儿四季歌唱,还有蝉的鸣叫,把火热的盛夏以音符缭绕的形式凸现。孩子们在水里游泳嬉戏,妇女们在水边浣衣洗菜。夜里野兔悄悄赶来嗫饮,白天老农牵了牛让它饱喝一顿。水里有鱼有虾,每到过年,村民用拉网随便一拉^家家都能吃上鲜美的鱼虾。后来,村民变成了市民,他们高兴。与村民身份一起改变的是塘。村民住进被统一安置的楼房,他们离开了塘;塘圈进了围墙之中,它离开了村民,还有那众多的动物朋友。

塘成为城市公园中的“湖”之后,显得非常小,砌了石岸、造了石桥之后,就显得更小。它的身边那些小树都被挖掉,一律栽上从别处移过来的大树。有的大树活了下来,有的大树死了。管园子的人向水中放了鱼苗,可鱼长大后捞起来有股重重的泥腥气,化工品气,吃起来一点也不鲜美。去年夏天高温,一天黄昏,鱼一下子全翻了白肚,漂于水面。

此时,塘如一口被蒸干了水的大锅,露出漆黑的锅底。一只暮鸦在枯树上叫着,不知道它是否看到了塘的魂灵在煎熬。一位妇女拎着一篮子衣服在塘边发呆。她是刚从外地回来,不知道塘里只剩下淤泥,再无一滴水?无水的园子很少有人光临了,很冷静,甚至阴森森的令人胆寒。倒是附近中学的学生常在正午时分,三五成群地跑到园子里消遣。那一天我在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看见有的人在听MP3,有的人在发手机短信。他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他们的青春气息与泥塘的腐败气息构成反差。他们等待身旁的枯树在春天重生?观看面前的黑泥消失,变成清澈的塘水?

坐看时光

那寂然默坐的人身上散发一股明郁的气息。他老了,不能与不远处空地上那些人一样伸伸胳膊甩甩腿或者缓慢地跑步。走也走不动了,只有坐着,看着。羡慕,然后呆滞,然后空洞。阳光很充分地照在他的身上,可生命之火是那么的微弱。

不仅坐着不动的老人黯然如斯,就是那个无声地坐在街沿的小孩,也同样呈现凄凉,尽管她的眼睛闪着渴望的光芒,而裹着破衣服的身躯分明透露她的心此时正无助而茫然悲戚。也许因为她是乞丐,才给我这种感觉吧。后来,我看到一个穿着光鲜的小孩,独个儿坐在绿地旁长椅上老半天,我的视线竟在他身上变得迷离,犹如看到一盏灯的光亮被调得过于低暗。为什么一个人坐着?长时间地坐着?

实际上人很多时候是坐着的,坐着工作,坐着看书,坐着吃喝,坐着聊天,这些都不会让我感到一丝半点的幽晦与沉阴。我回老家,穿过长长的散发草木气息的老街,看见街沿坐着说说笑笑的人们。没有闻到老街的苍老。路过一户人家,看见一个熟悉的男人独个儿坐在屋子过道里,望着街上。一如喑哑的符号,低沉,弥漫,被屋外的空气挡住,于是他和整个屋子都处于静止的状态。第二次,我又看到了这情境,晨光中暮气逼人;我第三次看到他的身影时,还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的目光不再向着屋外,而是看着身前的地砖。是无力坐看时光,还是明白了时光与他无关?后来,他去世了。年纪并不大。一个人走完他的一生很正常。可“走”这个动词落到生命的终点,不恰当,应该是“坐”完了最后的时光。几年过去,他那独坐的身影还经常闪过我的脑际。我强迫自己回忆他行走的样子,却很模糊。

坐火车最怕坐硬座了,十多个小时的煎熬,车厢里越来越浓的不是汗臭味、烟草味,而是人们与睡神抗争的过程生命释放的悲苦的气味。苍白或者蜡黄的脸,紧皱的眉头,半张开的嘴巴,一一呈现。时间非常坚硬,敲打着神经。人的欲望变得非常简单,那就是躺下睡觉。有的人不顾衣服弄脏,钻到座位底下躺下。可见对坐的解脱,在无可确定什么时间能躺下,常有人以一种极端的方式逃逸,试图实现空间转换的目的。很多人在不堪忍受的环境,在痛苦的时候,都变成了“哲学家”,至少思考更逼近生命的本质,与灵魂一起沉沦,或者一起上升。坐看时光、生死的起始、交接以绝对权烕、非常严肃的方式进行。火车停下来,是因为有人下车,也因为是避车或者发生故障。火车停下来,有人下去了,也有人误下去了。火车始终是火车,一如时间还是时间,空间还是空间,没有因谁而改变。

没有人能带走时间。带走属于自己的时间也令人不确信。于是敬畏,敬畏生命,更敬畏时间。时间在人们眼里是可以观看的时光(光阴日出日落,月明月暗,它在走动,一刻不停。没有东西能拴住它。那些静坐的人更容易看清光阴的形态,但光阴反过来向静坐者尤其是寂然不动的人表现一种巨大的空虚,束缚,控制。生命开始反抗,思想者变成了创造者,哲学家、诗人、作家、画家、音乐家,以书写的方式、歌唱的方式,让生命萌发生机。孔子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觉得下下棋打打牌都比坐在那里感到无聊好。坐是会坐出毛病的。

我每次到岳父家,都得四处找才能找到二老。退休后,他们开辟了一些菜地,日日劳作,无事也在地里转悠。见他们满头大汗,我说,算了,还种什么地。岳父不高兴地说,我坐不住!坐着等死啊!我说可以打打牌或者玩玩别的。他说,我就是喜欢种地。

当听了我岳父的事,一个朋友说他的老父快八十岁了,还在做篾匠活,弟兄们都曾不要他再干,可他三天两头往儿女们家跑,来了后坐在沙发上发呆,身体老是生病。儿子们说,你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还是我们去看你吧。老人说,那好,你们得让我在家编编篮子筛子什么的。儿子只得答应了。

这让我想起了《百年孤独》上那个不制作小金鱼、又不断将金鱼化成金水的奥雷良诺。减轻、缓解时间这根链条的捆扎之痛,唯有干活,运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受得住漫漫寒冬的裸露之痛。风在它们身上发出搏斗般的叫声。这里没有花,家花、野花一朵也没有。一户人家的篱笆墙上长着一排矮小的竹子,透出一些绿,却不新鲜,上面有泥浆和尘埃。蜜蜂呢?它住在这个村庄吗?飞回来了吗?

蜜蜂不见,人影也不见。我有些害怕了,似乎进入了荒无人烟的地方,里面藏着不可预知的诡异,它们开始有步骤地攻击我,耍弄我,并且已使我失去退出村庄的智力。

我走到一棵大树下时,听见几个老人在说话,声音从一户高墙大院里传出。终于听到人声了。我有些激动。我听了一会儿,她们在谈各自的儿子、儿媳、女儿,说他们什么时候就可以回家了,今年能带多少钱回来……

突然,蹿出一只个子高大的黑色的狗。吓了我一跳。狗却没有叫,看了我一眼又自个儿跑来跑去,寻乐子去了,好像它认识我似的。狗没有对一个贸然走进村庄的人发出警惕的吠叫,不知是不是太寂寞了,“失语”了,或者把我错看作离开这个村庄多日的某个人了?它在等待它的主人回家,以致宽容地对待一个陌生者?这样想,我竟拔腿跑起来。我又告诉自己不能跑,或许狗会在我奔跑的时候突然明白它守护村庄的责任。我忙停住脚步,却发现自己站在了村外。

我回到山冈上,目光越过火车道,看小镇的街区,206国道穿镇而过,车辆往往来来。而毗邻小镇的村庄却是这么的寂静。我转身看到了稍远的另一个村庄。会不会又是“一只狗的村庄”?这样想的时候,我走下山冈,走向了另一个村庄……仿佛真的被神异力量控制,自愿受它的摆布。我在村口站住了,仔细听,听不到任何从村庄传出的声音。我茫然伫立的时候,脑子变得非常清醒——村庄的青壮年出外打工了,孩子们还没放学,老人隐在某个角落瞌睡或者聊天。我不想去打扰老人。我不是他们期盼回家的人。

村外有一口井,我小心地站到井沿边,伸头朝下看,很深。不是枯井,有水,隐约看到一些草与叶子漂在水面上。我想起了《挪威的森林》上那口井,以及村上春树的质问:我们是谁?我们到底在哪里?村民们背井离乡,虽不说纯粹是为了爱情,陷入一神空茫而又确实存在的井,但挣钱娶媳妇、办嫁妆、养老婆孩子却是事实或者目的。

都市的繁华,需要荒废多少乡村的井?现代物质文明让本该农闲而充实的村庄变得如此空幻、虚无。村庄像灵魂出走的躯体,显得神情木然呆滞,但出走的灵魂必须复归躯体,找回记忆、爱与温暧。

我没有看到蜜蜂,我不必再寻找它的行踪。我匆匆地离开了村庄。回家后,我渴盼老天下一场大雪,把大地,尤其是对面的山冈、村庄装点一下。除非今冬无雪,否则我一定再去看看那村庄,最好那时村民们陆续回乡了。

雪,山冈,村庄,童话世界哪能没有穿梭往来的主人呢?

抵壁的阳光

下午的阳光还是白铁皮一块,灼人、烤人。蜻蜓飞在阳光中,白鸽飞在阳光中,还有一位老人在灰色的水泥墙下劈柴,柴堆比他的个头高,好像整个夏天他都在劈柴,他用这些柴烧开水炉,为居民供水。斧头闪着耀眼的光,像长着羽翎的鸟,与蜻蜓、白鸽一同飞翔。我在褛上拿着湿毛巾不停地擦汗,望着窗外,感喟盛夏骄阳下有多少生命在以飞翔的形式展示自我,包括那个劈柴的老人。

我终于走下楼,走向那位老人,路不远,只有几十米,但我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老人抬起头,用那种不明白我需要干什么的目光望着我,因为我手上没有拿开水瓶。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端详高高的柴堆,说,这些柴是从哪里弄来的?老人抡起的斧头,一闪,落下,“啪”地在木柴上炸响,紧接着他又抡起斧头,又是光芒一闪——这就是我从四楼的窗口看到的精彩的飞翔,近距离看,斧头就像一个精灵,须臾就不见了,然后又“啪”地重现。

老人把一块大木柴劈成数块小木柴后,才直了直腰,对我说,这些柴是从一家木材加工厂拉来的,非常便宜,总共才100多块钱。接着他问我,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快回屋去吧,阳光抵在墙壁上,热得要命。我没有立即离开,却玩味起这句话,阳光抵壁,抵壁阳光,多么直观而形象的描述。只见阳光打在墙壁上,往回弹,弹不远,集在墙脚下不走了,拥挤着,爬上了柴堆和老人的身体,老人却像金刚,在烈火中煅烧。即便不是同情或感动,就冲着这句话,我也要在这个下午与长我几十岁的老人在抵壁阳光下体验体验烤晒是什么味道,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我并不是为了与他较量什么,于是,我说,让我来替你劈一下柴好吗?

老人没有把斧头递给我,他笑了一声,然后继续劈柴,并对我站在阳光下看他劈柴表示不解,你怎么还不回去,小心中暑了。我说,那你怎么不怕中暑?他说他晒习惯了,过去在矿山搬石头,还有烧窑出水泥熟料,那才叫高温,我都挺过来了,老骨头一把了,经烤。我被他说笑了,不禁问,这扇墙招西晒,你为什么不利用它上午遮阳的时间劈柴呢?老人说,上午他有另一桩事要干,他开垦了不少菜地,天气干旱,需要浇水,上午土地温度相对低些,浇灌的水容易被土地涵养,被蔬菜吸收;下午土地晒得热乎乎的,水一浇,热气一蒸腾,菜会被烧死。全家五口靠他一个人400多元的退休工资9不种菜自家吃^再烧开水赚几块钱,可不行呀,阳光是怕不掉的,你看那卖西瓜的,卖豆腐脑的,不都在跑来跑去忙生活,天越热生意越好啊……

不远处有葡萄架,有玉米地和菜地,近处的空地上长满茂盛的杂草,但所有这些似乎都被阳光穿透了。阳光大把大把地洒在东墙下。我听见老人有些兴奋地说,明年就好了,明年这几棵梧桐树长高了就能遮阳了。东墙下,的确有几棵梧桐树,还很小,大概植下的时间不长,我不相信明年它就能长高长大遮住多少阳光。不过,墙脚下一棵不到一米高的枇杷树下倒有不少昆虫在借着荫凉游戏哩。

虫鸣秋雾中

这是第二场秋雾了。看不见河流,看不见山两,看不见道路和房子。阳台外什么也看不见。河边有妇女洗衣,传来棒槌敲打声,还有她们响亮的说话声。没有鸟鸣。有一只昆虫在吱吱地叫个不停。

会不会有鸟飞翔?发生过鸟在雾中相撞的事故吗?提出这个问题^我觉得并不荒唐,何况我不需要谁来回答。这样的天气人类仍要行动,高速公路或许封闭了,航班也停了,而一般的公路上有车辆行驶,市镇的街道上依然人来车往。人们的经验是——雾会散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雾散,不等雾散人们就出门活动了。

那虫子的叫,是什么信号?我发现我是由于在雾天才注意到虫子的鸣叫。昨天艳阳高照,好像没有虫子的叫声传进耳朵。雾天鸣叫的虫子,昨天不会不存在吧,至少它的同类存在。我这样想,觉得对于没有出门做事、待在家里的我是一种雾的境况。平日不出门的我,时而看看屋外的景物。现在,我看不见秋色。目光穿不透浓雾,返回来看我自己,看自己时会思考一些问题,例如虫子待在何处以及因何鸣叫?虫子对于雾的感受不会同我一样。虽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生命本质及万物生死变化的自然法则一样,然而人类的思想灵魂与其他生命是不同的。庄子梦蝶,还是蝶梦庄子?陷入“物物关系”的困境,倒是这雾天让我感到自己如虫子一样,被雾裹得严严实实。在别人不知晓的角落,我更加注意自身个体生命的存在了。洗衣的妇女彼此能看得见吗?棒槌声可以确定她们之间的位置,可她们不停地说话,是纯粹的交流,还是透过雾的阻隔,消除生命潜在的寂寞与恐惧?人们常常无知于自身行为的真正目的。雾中鸣叫的虫子,又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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