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迁组进驻了棚户区,动迁分配方案也相继张榜公布。对绝大多数居民来说,《分房方案》还是比较满意的。但对部分家庭因人口少、住房面积较宽裕的居民来说,方案确实有点不公平。尽管是满意,大家仍然希望面积能多分些,于是居民中啧有烦言。
这是一个寒冷的阴天,天上乌云密布,空气中饱含着水汽,使寒风更显得冰冷刺骨。一阵阵寒风从布告栏前刮过,钻进了围着布告栏前面驻足观看、龂龂争辩的居民颈脖子里,灌入他们的袖口中、衣襟里。但是大家仍在聚精会神,悉心关注着自己的切身利益。
“安置的人均面积只是七平米,太少了吧。如果按照这个算法,一家三口也只有二十平米,还要去掉厨房、卫生间的面积。那同蜗居又有什么二样!”有居民在发表评论。
“那你可以选择搬到郊区去住的呀。那里的人均面积,可以放宽到十平米。这就叫做地段换面积,合算的!”一位已经退休的老伯背着手,从老花镜上瞪大了眼睛解释说,“总的来说,依照这个方案,住房条件是有所改善的。”
“改善什么!这里是块黄金地段,地价不菲,政府拿了大头,余下的都是给开发商赚取。开发商赚多赚少,就看分给我们房子的面积大小了。哪个开发商不想多赚点钱!不给我三房二厅,我是坚决不会搬走的!”一位中年男子激越地说。他身上开过大刀,从死里逃生过,现在长期在家中休养,自嘲是“半条命”。
“动迁分房是一辈子的事情,是要慎重考虑的。但也绝不能再错过这次动迁机会了,大家都要珍惜,适可而止……”说话的是位老妪,年迈,对动迁期盼已久。她担心有人反对,动迁计划又会被搁置。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什么一辈子的事请!还会影响到下一代的教育哩。郊区哪有名牌重点学校?看个病也要跑到市区里来……影响大着呢!”这位中年妇女刚当上外婆,手里正编织着一件小孩的毛线衣,插话说道。
“我才不管他是谁在赚钱,我只要求,至少在原地附近安置,面积也不能比现在居住的小,而且要有厨房和卫生间。这份《分房方案》达不到我的要求,我坚决不搬。我祖父是从乡下逃荒来到这里的,这房子是祖父付了定金长期租赁的。我不能算作贫下中农,至少也是个工人阶级,能拿我怎么办!”说话的是老棚瓜郑亭。这次拆迁,他家户口本上就他一个人,如果按照这个方案分房,他居住的面积将会大幅缩水。
“现在的动迁分房与阶级成分无关,又不是造反派在分房。我是不会搬走的,我家祖祖辈辈都居住在这里。这套房子是我的祖上财产,我要坚决守护它!”说话的是位中年男子,戴着付金丝边眼镜,打扮入时,说话斯文,彬彬有礼。他的绰号叫老克勒,大名房诗文。
“这次分房,将会影响到今后几代人的生活质量。利害攸关,绝不能马虎大意、随便迁就、轻易同意。错过了这次机会,绝不可能让你重新再来过,或者再补还给你。”围观的居民议论纷纷,相互支持、赞同说。
这时候,有个围观的居民提议,由半条命、老棚瓜、老克勒三人组成居民代表小组,前去找动迁组交涉谈判。将居民的意见和诉求,反馈给动迁组,为大家争取最大的利益。提议立刻得到在场的居民一致赞同,并表示会坚定不移地做着他们的后盾,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老克勒还是比较理智,他牢记父母出国与他暌别时的嘱咐。他明确说道:“我会在行动上支持你们,但我不会出头露面。我会坚定不移地做一个钉子户,要为父母守住祖产。”
半条命受宠若惊、情绪激昂。他夸下海口:“反正我是半条命了,和他们同归于尽也还是赚的!”他表示自己无所畏惧,敢拿这条老命去和动迁组拼搏。
老棚瓜表示,既然是居民推选出来的代表,就会尽力保护大家的利益。会广泛收集听取居民的意见,认真仔细地反映给动迁组。
老棚瓜在棚户区里,是公认的急公好义的大好人。他对棚户区里的街坊,情义深笃,人缘很好。他今年四十五岁,未婚。黑发谢顶、额头饱满;脸色黧黑、颧骨突出、略显龅牙;眉浓頞隆,双眼清澈明亮,还带着些温存与和蔼。他性格戆直豪爽,落拓不羁,为人仗义。但说话时,常带着亵语,有几句还是他的口头禅。
有时候单位里发了水果,他提着进了弄堂,见到小孩就会主动将水果送上一个。一路馈赠到家时,已经所剩无几,但他心里感觉到,要比自己吃了的还要甜蜜。
过年时单位里每人发一爿生猪腿,他背着回家。邻居牌友见了打诨道:“什么时候煮好了,过来叫一声呀!”“先腌制起来,过年时再叫你们来我家吃。现在你先吃你老婆的吧。”牌友的老婆听到了,从屋子里冲出来讪笑道:“老棚瓜,侬只死赤佬。侬睏觉时,先抱在被窝里,焐熟了再吃!”郑亭只是“嘿嘿嘿”地憨笑着,加快步伐逃了回去。他决不会因为,嘲笑他没有老婆而生气。
路过给水站时,见到有妇女艰难地提着二桶水回家。他会怜香惜玉,主动上去帮她提着一桶,一直送到她的家门口。只要是棚户区里的人,无论是面熟的,还是陌生的;也无论是老翁老媪;或是妙龄少女,只要叫一声:“老棚瓜来帮一下手。”他都会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的,立即放下手中饭碗,前来相助。
尤其在台风暴雨季节,棚户区里几乎家家户户水漫金山、雨漏如注;房顶上石棉瓦被刮掉、油毛毡被掀起。家中急需人手抢修排涝时,只要叫一声“老棚瓜,来帮下忙!”郑亭就会立即赶来,摩顶放踵不辞辛劳,冒雨爬上屋顶帮你加盖油毛毡、铺设石棉瓦。碰上家中只有老耄或孀妇的,他还会主动上前搭讪,心急如焚地给他(她)家门口筑堰、帮他(她)家里排水、垫高家具。
郑亭时常口出秽语、言语伧俗,尤其是对那些熟悉的、经常在一起说笑的年轻妇女;但他决不会对她们动手动脚;在同未婚的女青年说话时,他还会有所忌讳、自觉收敛。
郑亭不是没想过自己的婚姻大事。他是最害怕受到老婆的管束,更惴栗那个“河东狮子吼”。
郑亭的母亲是乡下大户出生,没受过多少文化教育。与她一起生活,必须循规蹈矩、依照她定下来的家规习俗做。违者必会被她骂得狗血喷头,抱头鼠窜。如将她惹急了,更会撒村骂街,满弄堂里给你出乖露丑。
郑亭有个哥哥,结婚后嫂子入住丈夫家。郑母就按照乡下家中昏定晨省的规矩,给她做出规定:每天要早起,安排好一家人的早餐,再向婆婆问候早安,伺候婆婆起床,帮着婆婆梳洗打扮,然后才能一起用餐。出门上班时,要和婆婆道声别。晚饭也要媳妇一个人来做,不准男人插手。家中所有的洗洗刷刷都由媳妇来做。媳妇未生下孙子,不准与男人同桌吃饭。晚上先要伺候好婆婆,帮婆婆洗脸洗脚扶上床道过晚安后,还要去伺候丈夫盥洗更衣。丈夫的毛巾、洗脚布要和媳妇的分开,以免染上晦气……。
对着这些陈规陋习,年轻的嫂子自然不服。于是家中勃谿不断,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大儿子说了她一句,“在搞思想复辟。”郑母认为儿子忤逆不孝,于是,到弄堂口小巷里,呼天唤地、捶胸顿足,哭得肠断魂销。她向邻居数说道:“儿子媳妇都不孝顺呀,今后的日子没法过了。我男人不在就被儿子媳妇欺侮,男人点快来呀,快来将我带走……。”三番五次的闹腾,弄得四邻五舍鸡犬不宁,家家关门回避。其实郑母丧夫后就得了多疑症,现在她更害怕家中革命,使她大权旁落。
无奈,大儿子只得请求工作单位,分房搬离。郑亭虽然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有前车之鉴,只能“以孝为先”力葵负米,不敢考虑自己娶妻生子的事情。这样一耽搁直到前年,他的老母亲驾鹤西去、归了西天,这时他也已经到了奔五十的年龄,恋爱结婚成了老大难问题。然而,他却还是怀着那青春的梦想,要娶一位年轻标致的女子,这就更是难上加难的事情了。
郑亭正在收集居民中的不满言论和诉求,以及半条命的偏激言辞,都被人反映到了动迁组里。动迁组和开发商老板一起商量研究后,将其资料整理、放大,作为证据,报送到警署。列出的罪名是:煽动居民、造谣惑众,破坏市政改造。
郑亭被拘留关押了。半条命闻讯后,马上住进了医院。老克勒仍在家中坚守阵地,因为没能收集到他的言论,惩罚无从下手,只得另寻机会。信誓旦旦要做坚强后盾的那些居民,也都惶恐不安,只求自保了。虽然有个别居民发现了,在分房中存在着营私舞弊、钱权交换、黑箱操作的嫌疑,还有谁敢放胆提出质疑?也只能留在心中腹议了。这时,同意动迁的居民增多,签约速度大大加快。
吕招娣按照自己的意愿和诉求与动迁组签约后,无意中听到了老棚瓜被抓走的消息,心中忿忿不平,拍案而起。她是棚户区里的女中豪杰,敢仗义执言。她想发起居民联名,为郑亭喊冤求情。她的想法和张艳丽不谋而合,张艳丽也正在寻找途径营救老棚瓜。
她俩行动沉稳、思路缜密,先找到警署的小阿弟试探。向他递交了,已有部分居民联合签名的请愿书,请求警署立即放人。
“他又没有什么大事的。拘留几天就会放出来的,也不会记入个人档案。主要是为了配合地块改造,让动迁组的工作能够顺利进行。你俩回去转告大家,居民中不要拉帮结伙的闹事,酿成了治安问题,那就棘手难办了。大家还是关心好自己的切身利益,单独去找动迁组洽谈、提出自身的诉求。你俩放心回去吧,他在里边不会有事的。”民警小阿弟真挚坦诚地劝回了她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