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询到生产组里的恩人赵阿姨家址时,已经是隆冬腊月的严寒季节了。令德青依然记得,刚进生产组时,她意志消沉、生活单调、感情孤独,时常会埋怨“苍天不怜,世道不公”。就是在这位赵阿姨的耐心开导和关爱陪护下,才使她有了温暖、快乐和憧憬。
车子开到赵阿姨居住的社区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天空中暮云叆叇,天色晦暗;朔风凛冽,万籁愔愔;路上行人寥落,路旁的行道树在寒风中战栗。
车子拐弯进入小区的甬道时,见到一人衣衫褴褛,步履蹒跚,拖着一辆陈旧的框架式四轮童车,车上堆满了旧纸板和废塑料瓶,低着头目无余子地踽踽独行着,要从车子前面通过。裴薄启赶紧刹车避让,这时大家看清楚了,拖着沉重童车的是一位,满额皱纹、饱经沧桑、精神疲惫的年迈老人。
依照老邻居提供的门牌号码,他们找到了生产组赵阿姨现在的住处。按了好久的门铃,都没有人应答。这时,刚才那位拉着废品童车的老人走了过来,谨慎地问道:“你们要找谁呀?”
“找一位叫赵小娟的。我们是她以前的邻居。”郑亭回答说。这时候,令德青却睖睁着双眼注视着老人的一举一动,心中一阵错愕。
“你们找她有什么事吗?你们怎么会知道她住在这里的。”老人说话声音嘶哑。她拉开了被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露出了脸廓。裴薄启看清楚了,她那张瘦削枯槁的脸上,双目眢陷,眼光瞢然;两颊凹陷,瘪嘴没牙;整张脸就像一块布满了裂纹的干树皮。他还瞥见了,她颚下那颗熟悉的胎痣。
“你就是赵小娟阿姨呀!终于找到你了。你在棚户区生产组里工作过,我就是‘赔不起’呀,她是‘小田鸡’,我们是特意来看望你的。是来感谢你当年对我俩的照顾。”裴薄启拉住了老太太的一只手,用言语激发老人家的回忆。
“哦,记得,当然记得。‘赔不起’、‘小田鸡’、‘扬州西施’还有那个最要好的,叫什么来的……我们都在一起玩的,那时候很开心……哟,现在你们都长得又高又大了,我却变得像个老巫婆了……”老太赵阿姨回想起了往事。她的身材确实比以前矮小了。
“外面的风太大了。还是先到你的屋里去,我们坐下来慢慢地聊。”令德青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提议说。
“我是住在对面的停车棚里,这里住的是我儿子一家人。”老人指着小路对面的自行车停车棚说,神情变得犹豫,羞涩与拘谨。
“那也好。就去你的车库里坐坐,总比在外面吃西北风的好。”郑亭从车上下来时,仓促中忘了穿上滑雪衫。
“车库里很挤、很脏,你们就别去了吧?”老太面露难色。
“没关系的。那个时候,我们几个人不是也躲在堆满废品杂物的仓库里打牌的嘛。”裴薄启很想去老太栖居安身的车库里看看,实地了解一下她现在的生活状况。
这里是个老小区,社区的围墙边还保留着一排,分隔成单间的自行车、助动车停车库。每间不足三平米,每月租金五十元。老太住的车库靠在最里边,门口堆满了旧报纸、废纸板箱和丢弃的塑料容器,环境肮脏不堪、十分凌乱。车库内靠墙边放置了一张不足七十公分宽的单人床,床上铺着一张又薄又硬的破棉絮。地上随意放置着几件茶杯、脸盆、锅碗、水桶、热水瓶、痰盂罐等生活用品。一盏白炽灯开启后,车库内仍然昏暗。四周墙上没有一扇窗户,屋内更没有自来水、下水道和生活燃气。
交谈后得知,搬离棚户区后,赵阿姨的老伴就因病去世了。她育有二男一女,大儿子和小女儿都去了偏远地区插队,早已在当地扎根,成家立业,已经多年没有回来了。二儿子体弱多病没有工作,娶了个有精神障碍的媳妇,生了个弱智的孙子。一家人就是靠着吃低保在过日子。
“我有养老金,但要贴补他们。我自己也是一身的病痛,总不能都靠政府来补助吧。所以我要出来捡些废品卖掉,聊以补贴家用。媳妇将我赶了出来,她是有病的人,同她有理说不清。儿子倒是蛮孝顺的,但是力不从心、无能为力,所以给我租了这个车库栖身,让我有个安宁的休息地方。我是为了这个儿子和孙子,才要活着。不然的话,阎王爷不叫,我自己也老早去了。……”赵阿姨抽泣着说,她流不出一滴眼泪,眼水早已经流光了。
“你有什么需求……我们能够帮你做些什么?……怎样才能使你不要活得这么辛苦?”令德青听着心如刀绞。她很想立即将赵阿姨接回家去,或者出资给她安排一家舒适的养老院。
“离开这里我也放心不下。他们毕竟是我的亲骨肉呀!我也想到过将媳妇送去精神病院,但是,孙子、儿子由谁来照料?她也不是天天都在发病,不忘记吃药就不会犯病的。”性情善良的赵阿姨,心中仍然牵系着儿子的这个家,已经让她难以割舍了。
裴薄启夫妇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捐上一笔钱给她,让她先去把自己的病医治好,同时也纾缓一下她的经济压力。并和赵阿姨约定:保重好身体,今后还会定期来探望她的。
历尽千辛,大肚皮阿姨终于被令德青找到了。她的真名叫何贞贞,天生肥胖。因为走路姿势老挺着个肚子,被人戏谑为怀孕肚皮。如今她的体重猛增到二百多公斤了,住在一家条件尚可的养老院里。
“你喜欢住在养老院里呀,你的老伴呢?”令德青见到何贞贞热情关切地问道。
“你说他呀?前几年就被西王母娘娘招去看管瑶池了。……养老院的条件再好,我也不喜欢住在这里。心烦意乱又郁闷,真要憋死我了。我想去户外走走吧,护理员坚决不让我出去,说是怕我摔倒了,会被黑白无常抢夺去的。”何贞贞说话还是那么的诙谐,嗓音粗犷,底气十足。
“嗳,我记得你还有二个活泼可爱的女儿,现在应该都退休了吧?她们应该有时间,在家里陪伴照拂你的。”二人谈得很投机,令德青说话也开始放松随意。
“二个女儿都退休了,而且住得很靠近,也都关心体贴我。二个女婿也孝顺厚道。就是二只年轻蒙昧的外孙小赤佬,嫌怨我身上有异味,说是很臭,都要躲开我。我是个大胖子容易出汗,出汗当然是臭的,又不是在生产香水啰!我也想天天洗澡将身上弄得干干净净,自己也会感觉舒服些,可是家里有谁弄得动我呀?”
“我建议你要适当地参加运动减肥,饮食上也要适量的控制些。”郑亭在一旁插话说道。这次能够将大肚皮阿姨找到,是他锲而不舍、寻根刨底的功劳。
“在家里时还可以叫二个女儿陪着,去小区里走走逛逛。到了这里就像管制分子一样,什么事情都要由阿姨来伺候,就是不让你多活动,目的就是求你太平无事。”
“那也是为了你的好,……”
“好?让我自由活动就好,让我天天回家就好。现在我还能走得动,不是已经挂在墙壁上了,我不想被人这样敬仰供奉着。”
“请个保姆在家陪伴照顾你,一个月大概需要花多少钱?”令德青想给她在家里顾个保姆,帮助女儿一起照顾她。
“那这个保姆的块头要比我还大,要能够举鼎拔山的大力士。不然的话,我跌倒了没死,她倒被我压死了。一次女儿在帮我洗澡时,我脚底板下一滑,幸好抓牢了扶手。不然的话,女儿一定被我压得浑身到处骨折!”
“你想参加什么样的健身运动?怎样才能将你的体重减轻下来?这些你有过设想吗?”令德青试探着问道。
“想过,还真试过哩。跳舞,我最喜欢伴随着音乐声跳舞。这样心境轻松愉快,也不感觉到疲劳乏力。跳到大汗淋漓时,体重就能减轻下来。最好的时候,我减到了一百三十公斤。后来就因为出汗洗澡不方便,才被迫放弃的。一停止运动,体重马上迅速猛增,又将我打回了原状。”边说,何贞贞边手舞足蹈起来。
确实是个,复杂的难解之题。但是,令德青心中已有了解决方案。她打算出钱帮助这位昔日的恩人,聘请一位女性保健医生和一位男性舞蹈健身教练。并佽助她家里做些改造,拆掉浴缸改为淋浴,再多安装些安全扶手。
“扬州西施”小徐姐姐的真名叫徐乐怡,在棚户区时与令德青是单位同事,也是闺蜜。她比令德青要大十来岁,是感恩中找到的一位感情丰富、追求幸福的老年人。现在寡居,生活能够自理。
搬离棚户区后,小徐姐姐膝下唯一的一个女儿出嫁了。本想和丈夫一起安享晚年、百年偕老的,不幸丈夫查出了前列腺癌,与病魔抗争了二年,最后还是与她诀别。
在悲痛和孤独中挣扎了一年多,她终于调整了心态,要好好地活着。她开始和老年人交朋友,参加社区里的老年大学。学习书法、吟诵古诗;蒔花弄草、欣赏音乐;修炼瑜伽、摄生养性。很快就驱散了心中的阴霾,排解了精神上的抑郁。她参加了夕阳红的老年时装舞蹈队,并成为队里的一名演出骨干。
在时装队里,她身材娙娙、相貌昳丽、举止姽婳、风韵犹存,令队友们羡慕不已,心生嫉妒。队友们对她年轻活跃的思想,也非常的敬佩、赞叹。
为了演出效果,在排练舞蹈时,编导给徐乐怡安排了一位男性舞伴。这位男舞伴很有文化素养,长得一表人才、知识淹博。二人经常在一起谈论书画、欣赏音乐,切磋舞姿,非常的投机。这男士丧妻鳏居,子女都在外地。他经常邀请徐乐怡到他家里做客,观赏古玩;参观藏品;欣赏古代字画。日久生情,她喜欢上了他,二人情意缱绻。只要一天见不到他,徐乐怡就会魂不守舍、寝食不安、坐卧不宁。
瓜熟蒂落。一年后,他俩准备去办理结婚登记。就在征求子女意见时,情况骤然发生变化,被棒打鸳鸯,劳燕分飞。
“他长得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真的是很帅气。就像电影里的那个王心丹。”徐乐怡对着闺蜜令德青,幸福地回忆起来。
“要么是王心刚,要么是赵丹。哪里来的王心丹!……”裴薄启在边上听得厌烦,插话说道。但立刻被令德青用眼神,严厉制止。
“你比他优秀多了,不谈就不谈吧。你年轻时也是一位相貌出众,能沉鱼落雁,闭花羞月,倾倒棚户区里所有男人,是家喻户晓的扬州美女。我看他还配不上呢!”郑亭无端地替她打起了抱不平。
“瞎讲有啥讲头啦。他一直是喜欢我的,还特别的体贴、宠爱我。是他儿子在从中作梗,开出了苛刻条件,才把事情弄僵脱勒。现在连个人影子也见不到了。”说着说着,徐乐怡的神情变得愤怒起来。
“父母有婚姻的自由,要他儿子来开什么条件!粗暴干涉父母的婚姻,就是忤逆不孝。”裴薄启这时才听出了端倪,开始同情起他的这位师姐来。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儿子找我女儿私下里见过面。他儿子开出条件:父亲结婚后要住在女方;父亲的住房和家中财产他要全部收走。这就等于要他父亲净身出户,拎包入住我家。我女儿当然不同意,针锋相对的提出:住在女方家里是可以的,但母亲的房产证先要更名到女儿的名下;退休工资要由他父亲自己自由支配,儿子不得干涉。这种贪婪蛮横、不孝顺的儿子都有,听说还是什么文化部门下的一名处长呢!”徐乐怡的声音显得凄婉无助。
“那你俩可以自己去办理结婚登记的,不要去理睬他那蛮横无理不孝的孽子。”令德青建议她说。
“后来连个人影子都见不到了。……我到他家里去找过,邻居说这位老伯是被他儿子勒逼着带去了外地。这套房子也委托给了一家中介公司出租。老人临走时要邻居带口信给我,说他过几天就会回来……现在只要天晴,我都会独自去他住房楼下,呆呆地坐上半天,希望总有一天能够见到他回来。……他很疼爱我,我俩的感情是很好的。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徐乐怡断断续续地说着,不断地重复着最后一句话。
徐乐怡患的是癔症,病情还算较轻。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处在抑郁缠绵中,如果不及时给予疏导解悟,其后果将不堪设想。令德青打算先给她找个心理辅导医生,再安排出时间,陪她一起外出旅游或到农家乐去散散心。要尽早的帮助她,忘记掉这段不幸的恋情。
一年多来,裴薄启夫妇总共走访了一百多户老邻居,找到了五十多位健在的恩人。他们现在的生活状况各不相同,多少总会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有些问题,裴薄启夫妇能够帮助解决的,就会尽力去佽助解决。但有些问题,还是需要依靠社会力量来关注、介入才能得到解决。他们现在都已经是耄耋老人了,有些老人还即将到达期颐,都是等待不起的。
裴薄启与妻子商量后决定,要倾其所有,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开办一所非盈利性质的养老院。营造出一种适合老年人一起生活的环境和氛围,将这些恩重如山的老人都接过来。让他们住在一起养老,让他们免费享受居住、餐饮、娱乐,与健康咨询服务。诚心实意地报答这些恩人。
更为可喜的是,令德青的生母裴薄启帮她找到了。但是,为了不影响生母的家庭生活,令德青只是以干妈相认,并且已在香花供养、力行孝顺之道。母女俩还一起商定,要重新安葬外公和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