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生前,从不接受自己是圣人的说法。
这当然不是谦虚,毕竟圣人都是孔子的偶像,如果有人跟你说“你跟你的偶像一样厉害”,估计你也会说“我不如,我不如。”孔子说的是“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他是比较谦虚的,说“吾犹人也。”我就是个一般人,他还说自己连聪明都算不上,但是就是特别好学。
但是他死后,可由不得他了,他一死,他的弟子端沐赐(字子贡)就把他树为了圣人,等到孟子的时候,孔子是圣人,那已经在儒家中是定论了。所以人活着还好,人死了,想上来还是想下去,那就由不得你了;诸天神佛也相当于是个“死人”,活人要把他们摆在哪就摆在哪,商店供一关二爷,要这关二爷去当财神,关二爷可没嘴巴反对。
儒家第一个扯起大旗立了圣人,所以先秦诸子谁都不服他,我们哪一个“子”、以及后人敢说自己的祖师爷是圣人的(老子除外,老子这个人是谁还是比较有争议的)?就你们儒家牛?我们不服,所以每一家都要骂儒家,拿儒家当靶子。是以,人们说孔子是先秦诸子百家第一人,引起了长达三百多年的百家争鸣,这是对的,这也是他最重要的贡献。
前几天我说,儒家的大师里,没有孟子,孟子只能算得上一个著名学者,为什么呢?人们说,先秦儒家,孔子是开创者、奠基者,孟子是开拓者,荀子是集大成者,前后两者都没有问题,唯独中间的孟子出了问题,为什么呢?
儒家观念中,与现代人的价值观相悖的,荀子很少,孔子也少,孟子最多,因为孟子讲义,而且大讲特讲。义有多少种?道义、仁义、忠义、正义、情义、侠义,孟子全都大讲特讲,而孔子也讲义,他只讲仁义,而且讲的少,仁义一词是侧重义的,但是孔子从不把仁与义并列,他只说仁与智,为什么呢?他的眼中,又仁又智,就是圣人啊!何必讲那劳什子义?义的古意,是适宜、和威仪的意思,所以义字还是很泾渭分明的一个词,而且棱角突出、杀伐果断。而且古代的适宜的宜,和现在还真有区别,那时候宜的意思,就是该杀。所以“便宜行事”,那就是想杀谁杀谁。
我们再来看看和义有关的词语,舍生取义,大义灭亲,见义勇为,义无反顾,全是什么?让人牺牲的,连生命都可以牺牲的。所以义和人不同,仁是爱,是把人当人,以人为本,义,是义字当头,生命也可抛。所以我们看看,古往今来,为了道义、为了仁义忠义争议情义侠义去死的人,那是多得不行。而且义是很容易有悖论、有冲突的。就好比大家都知道的,什么是正义?你凭什么说你是正义?大义灭亲,你就不仁,你为了忠义,你就不孝,梁山好汉,为了情义、侠义,就滥杀无辜。孟子自己编了个故事,说义的冲突是可以解决的,这里实际上孟子把这个冲突看得小了,想得简单了。孟子讲这几个义,对中国的影响很大。
前面说了孔子讲仁义重仁,孟子讲仁义重义,现在说孔子讲忠,孟子讲忠义。这个忠,和忠义有区别吗?有,忠义,就是“你不仁我不能不义”,对待君主,你不忠就是不义,那就要杀你,对父母,你不孝就是不义,也不能活,所以要义,那就要服从,无条件服从,所以孟子眼中这些东西都等同于义,结果也等同于义。孔子不管这些,孔子讲你对不起我,我就只能对不起你了,君主糊涂,那臣子就应该离开他,甚至去隐居,父母糊涂,那你就别跟他说话,而且孔子眼中,只有道比生命重要,而且这个道还不是道义,这个道跟道家那个道是有类似的,是一种“终极物体”,好得不得了的东西,但是不像道家的道一样,以万物为刍狗,孔子眼中的道,是温和的,是“让人幸福”的。孟子实际上是把孔子思想的一部分掏出来,大讲特讲,但是其实这已经背离了孔子的本意。
孟子的义,不仅孔子不赞同,荀子不赞同,其他的诸子百家,恐怕也是不赞同的,因为除了孟子,没有哪一家讲过义。墨子讲的义,是正义,而且正义,倾向的是正,而非义。
历史上对于正义这个词,人们的看法也是很多的,这就是因为大家都倾向于“义”这个词,而没有把正义的“正”字弄明白。
义是最难讲的,因为他涉及到应不应该,而且是毫无道理的应该,仁是爱,是自然而然发自内心的,道是看不见摸不着,也不会来强迫别人的,只有义,既不是人自愿的,又还是强迫别人的,你要把强迫别人的道理讲出来,这是不可能的,你要讲一个道理让人们为义去死,这义也跟邪教没什么区别。只有孟子这样的人才敢讲义,毕竟他是先秦诸子中最自大的,先秦诸子没一个敢自己吹自己的,顶多是学生吹自己,他也不反驳,没有人像孟子一样”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热心肠的人,坏就坏在他太自大了,根本不像一个儒家学者,看看孔子、荀子、曾子、子思、朱熹、王阳明这些人,哪一个说”你去死吧“这样的话?哪一个像孟子一样嫉恶如仇?哪一个像孟子一样直来直去,黑白分明?既不“中庸”,也不“大学”。
而且“义”,总是涉及到两个问题:程序,实体。比如正义,程序正义重要,还是实体正义重要?这本身就是一个争论性很强的问题,孟子在讲义时,总是把程序和实体混杂着弹,并没有真正树立一个标准,但是荀子就聪明得多,荀子只讲程序。这就让我们看起来,荀子的条理更为清晰。而且,我认为,程序的义,恰恰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但是孟子生活的时代,毕竟比孔子的时代还要差多了。孔子生活在春秋时代,那只是礼坏乐崩的开始罢了,孟子的时代真是乱世,孔子的时代,战争还只是百人、千人的战争,对战还遵守道理,比如失败的一方若是退后五十步,敌方不可以再追,所以才会有“五十步笑百步”;孟子的时代,各个国家你伐我打,灭城灭国,苏秦张仪纵横捭阖,诸国君主背信弃义,尔虞我诈,战争一发,死伤数十万,杀人盈城,“五十步笑百步”?败的一方跑得是丢盔弃甲。孟子看尽了世态炎凉,他哪能不怒?所以他不仅要讲义,还要大讲特讲。可惜他没有讲得清楚,也没有人听得进去,他之所以讲义,是针对那一个背信弃义的时代的,后人对义又百般曲解,奈何奈何?
义,我们现代人讲的,还是正义比较多。但是义,其实是不仁的产物、后果。有了仁,我们何必要义呢?换句现代的话,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我们何必讲什么舍生取义、见义勇为、大义灭亲呢?孟子的义,我们也要有所思量,有所不取。